忙碌的一天。
在公共汽車狹窄的車廂中擠了一會兒,我跟其他乘客便如常地魚貫下車。
走到街上,只見一團團模糊的影子飛快擦身而過,使我感到有點暈眩。輕輕吸一口氣,我輕易便嗅到影子疲倦的氣息。「真奇怪!疲憊不堪的人們辛苦工作了一整天,放學下班後竟還能如此『健步如飛』!他們忘記疲倦了?——還是他們任何時刻都要追逐些甚麼?」我心想了半晌,然後不禁失笑:我又何嘗不是這樣呢?
我徐徐放慢了腳步,然後仰望天空——竟然全黑了,而且月亮星星都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再環顧四周——街燈也不知何時亮起了!「真詭異!人們為何平常不會特別留意天空和街燈的變化呢?他們太大意了?——還是整天只留意著某些東西?」我問自己——立刻不禁失笑:我又何嘗不是這樣呢?
我瞥見一盞街燈,正努力展現出雄渾的光芒;而旁邊的一盞街燈,卻在不斷反復的開合著,像要向我表達些甚麼似的。
街上愈來愈多人和車,嘈雜之聲不絕於耳。我感到十分暈眩,自己竟為漆黑一片的夜空徒添了無數顆星星……就在此時,我決定要做一件自己很久沒做過的事情——深深的吸一口氣。
這一口氣,包含了大量污濁的空氣——竟還有丁點兒的海水鹹味——真要多謝這夜自己突如其來不平凡的嗅覺!漸漸的,我還嗅出那悅耳的海浪聲,而我那暈眩更不知何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穿插於鬧市裡,向著海浪聲的方向走去。走著走著,我到達了兩座高樓間一條狹窄通道的入口處。那兩座高樓,彷彿是潛伏在黑暗中的兩個巨人。而這個通道,裡面一個人都沒有。人們在街上行過時,視線總不會在通道入口處停留多一秒鐘——而海水鹹味卻是從通道傳過來的。
於是,我毅然背對著鬧市,走進了這個通道。走著走著,空氣漸漸不再有城市的氣味,人車爭路的聲音離我愈來愈遠,愈來愈遠……
* * *
海傍很寧靜。
柔和的海浪聲和我自己的腳步聲,在整個無窮無盡的空間裡輕輕的、任意的迴盪著。偶爾遠方傳來絲絲的船笛聲,更為這份寧靜增添了一些情趣。
四周醉黃的光暈,把鹹鹹的海水烘釀成美酒,醉倒了我。
「你迷失了。」大海忽然對我說。
「你把我迷失。」我忽然對大海說。
「噢,是嗎?」大海揚起了數個小型的波浪。「迷失了的城市人總是這樣說。」
「大海說得對。」我上面驀地出現了一把聲音。「人們總是在迷失自己而不自知。」我仰頭一望,原來是一顆星在和我說話。
「你是何時出現的?」我好奇的問星星。
「我本來正在閉目養神。聽見你在和大海說話,我便立刻回過神來了。」星星說。
「為何只你在天空上?」我好奇的問星星。
「月亮和其他星辰都覺得沒人會理睬他們,因此全去遠了。」星星說著,然後輕歎了一聲。
「你為甚麼又會在這裡呢?」
「我有信念——我知道你會來。」星星眨了眨眼。
「你知道我會來?」
「有些人還是會來的。」
這是不平凡的恬靜。遠方輪船再一次鳴著船笛,然後逐漸駛進遠方不可測的黑暗裡,消失了。我呷著酒,大海忽然問我:「你喜歡聽故事嗎?讓我給你說一些。」
我把雙眼合上。
「從前有一個漁港。在那裡,誰人在一年內的魚穫愈多,他的地位便愈高。」大海頓了頓,繼續說:「漁港裡有一對漁人朋友,他們小時候已認識,且感情還很要好。不過在長大後,他們漸漸認識到『地位』這回事。於是,他們開始互相比賽誰的魚穫多,誰有較高的地位,且誰也不讓誰。他們漸漸經常吵架,甚或大打出手,小時候建立的友誼再也蕩然無存。」
我心裡悄悄的替他們可惜。
大海繼續說:「從前有一個珍珠港。在那裡,誰人在一年內孕育出的珍珠數目愈多,他的權力便愈高。」大海頓了頓,繼續說:「珍珠港裡有一個人,他熱衷對權力的追求,於是整天便在捕捉更多更多的珍珠蚌,希望孕育出更多更多的珍珠來,還達到廢寢忘食的地步。後來,他還未曾得到他希望得到的東西時,卻得了重病,死了,遺體還被人拋到我這裡,不知沉到那裡去了。」
我心裡悄悄的替那人可惜。
就這樣,大海繼續向我訴說著她見證過的,很多很多這樣的故事。星星忽然也有了興致,同樣向我訴說著他見證過的,很多很多這樣的故事。
聽著大海和星星在對我喁喁細語,嗅著酒香,我漸漸失去了意識。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沁人心脾的晚風輕輕對我拂過,我醒過來,張開雙眼,發現星星和大海在對我微笑。
我問星星和大海:「你們可曾迷失過自己?」
「我們沒有。」大海回答。
「我們是永恆的。」星星補充說。
我問星星和大海:「我為甚麼會迷失?」
「你是城市人。」星星回答。
「你也是生命的過客。」大海補充說。
「你要知道:穹蒼是何等的浩瀚,大地是怎樣的廣闊!有些東西,是不能與之相比的。」
「你也要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很多其他美麗的東西,只是你們常常錯過忽略了。」
「你更要知道:雖然那城市生活容易把人迷失,但只要生活過得無愧,做好自己的本份事,你便能脫離城市的迷魂咒了。」
我的身心被天地完全溶化了。偶爾瞥見四周有一個光團動輒了一下,像要向我表達些甚麼似的。風繼續在輕輕的吹,酒香繼續在飄逸四方,海浪聲繼續在我耳邊盪漾……
* * *
帶著洗滌過的身心,我從容的穿過那狹窄通道,回到喧囂的鬧市裡。
街上,一團團模糊的影子還是飛快的擦身而過;然而,我並沒感到暈眩。
走著走著,偶一回頭,我竟隱約的見到一個人影消失在通道的入口處。
我對自己會心的笑了一笑,然後抬頭望了一下夜空。
那夜空仍舊漆黑一片。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繼續我那忙碌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