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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2月9日 星期日

傾城的失落


城市裡輕溜溜飄過一縷璀璨夜色,猶如一抹光瑩瑩的長絲巾,繫在風韻長存的銀白鬈髮貴婦頸上,飄逸地向後一甩——走了,歐洲貴婦背轉臉徐徐走了;餘韻零零星星遺留了下來,然後重歸濕濕沉沉的黑暗平靜當中。放眼一望,海港悶懨懨倒映著對岸的霓虹,像在泛溢一股殘喘氣息,細細碎碎的,讓人看著納罕;另一邊隔了一道空空的大馬路,卻是一片濃烈迷幻氛圍:重重煙霧瀰漫氤氳,團團圈住醉人的燈紅酒綠,光影間傳來高亢的歌聲,忽隱忽顯的——


「這陷阱,這陷阱,這陷阱——偏我遇上!」


急速節奏配以撩人舞姿,唱歌女郎的豐腴身影掩掩映映,似夢幻,似真實——


彷彿屬於某段久遠的、被很多人「供奉」著的記憶吧?


……載歌載舞,扭動著的肢體。


美好的歲月。光輝的歲月。


好像滿街都是「快樂」的人。「快樂」的人本著「快樂」的精神,加上強裝的傲氣自信,總算戰勝眼前的驚懼;熱情於是一股勁度上來了,心炊在霍霍燃燒,烈焰咆哮,慾望狂恣——


馬照跑,舞照跳。


——記憶中的想像?還是想像中的記憶?


很迷惘,不能確定。


不管怎樣,現實是,所謂的熱情的辣火舌,最終沒有突破那記憶的框框延伸過來:馬路這邊,眼前排著一行沒有神采的街燈——疲乏,無力。燈光黯淡微黃,隱隱透露出幾對男女身影,看上去像一雙雙害怕曝光的蚯蚓——躁動不安! ......黏答答的寧謐像厚實的泥淖,發死勁也鑽不進去;無奈,在這紛紛擾擾當中,他們就只能相互緊緊地蜷縮成一團……


這裡是尖東海傍。難得一來,你又何必急著回去?來吧!你只管選一處沒人的欄杆坐下;我也正巧買來了半打啤酒,剛雪著的——


濕氣很重的夏夜,一層厚雲慪氣遮住了大半片星空。剛踏進七月天的凌晨時份。陪我喝酒好嗎?我就是不甘寂寞……我要和你不醉無歸。


你脫下沉重的西裝褸,甩掉箍人太緊的領呔,解開讓人窒息的頸喉鈕,然後啤酒罐拉環輕輕咔嚓一下,白色泡沫滋滋滋滋一下子湧出罐面……還未散盡,你已悄悄呷了一口——沒見過的啤酒牌子,很苦!很澀!


待你有了些許醉意,我便準備一吐為快。


我要告訴你這段故事(艷遇),和啤酒一樣,也許呷著會感到很苦很澀——香港這個華美的城,背轉了身,到底隱藏不了那一抹淡淡繚繞的悲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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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酣間,你隱隱約約看到,一輛雙層巴士正在均速奔馳,茫茫然,沒有用上一絲意識。大太陽正斜著,你看見那長長的行車走廊上,混凝土路面鋪了平整的混凝土,硬邦邦的沒有生氣,卻被強行照得相當耀眼——沒盡頭的光明前路!……那些光瑩瑩的車道標記,一個接一個,在巴士前出現了——消失了——出現了——消失了——都趕在適當時間亮相,喋喋不休的樣子,像惶恐巴士作出無謂的反抗,進而選擇走錯那必然、唯一的方向;然後標記們又趕緊往後跑——跑得遠遠的,越遠越好,越遠越好,遠得可以安然自我消隱掉……


很現實;它們都是好標記。


巴士車身上,大剌剌賣著振奮人心的口號——ABC財務,助你心想事成!」廣告女郎有著大眾公認的女神形態,穿上整齊黑色套裝,頭上一把亮麗深啡過耳齊髮,映得一臉格外養眼的雪白嬌俏。此時不覺向晚,城市的半邊天開始給漸漸染了色,陽光卻仍辣的很,正面刺向她,雪白的臉蛋稍稍透著緋紅,笑容反倒更燦爛了——燦爛得南法普羅旺斯的太陽花們都要自愧不如。多麼容易又多麼難——心想事成!容易的,也就化作容易的廣告口號,成了農曆新年時笑面迎人而說的容易四字詞;難的全給了瘋子——


瘋子不說祝福語。


走廊前方發生了嚴重交通意外。慘!附近某幢摩天大廈的寫字樓裡,加班中的打工仔打了個懶呵欠,透過窗戶望向天,一朵棉花雲隨心輕輕挪移了一下——然而,就有十幾個人同時死了,又有百幾個人傷了,困在他們的車裡動彈不得……


生命無常!


很多車停下來了。巴士也停下來了,回復意識地,也許夾雜少許不安……於是巴士唯有自我確認一下——嗨!引擎仍在運轉,廢氣照舊噴出,它這才暗自抹一把汗,慶幸自己沒有失去僅存的、活著的憑據。最初走廊上是一片嘈雜煩亂的響按聲,後來司機們覺悟了,響按再凶也無助自己的車前進,直是白費氣力,於是只好修心養性不響了。走廊上顯現長長的車龍,延綿不斷——


那是浩大而肅穆的默哀隊伍。塞車了。


「轟隆!」驀地一聲雷,整個城市不期然顫動了一下——七月天耐不住盛夏熱翳帶來的鬱悶,發了瘋,胡亂一番工夫,輕易變出了震懾人心的雨橫風狂、雷轟電擊……當心!那是一種警告——香港要陷落了,底下是另一個不受控制的世界……


剛巧這天是星期六,巴士車廂內乘客不多,也就各自分散著坐得零零落落。在長長的行車走廊上,忽然這樣子下起滂沱大雨,車上再急躁的人,都寧願選擇耐著性子等下去,絕不踏出車門一步了。


巴士上層,那些電腦屏幕全給人餵了安眠藥,睡著了,播送不了原本的有聲節目;然而還有雨點悶敲著玻璃窗——「嗒嗒嗒嗒……」持續急速的節奏,伴著偶而從各個角落傳來、稀稀朗朗的乘客說話聲,都混在調低得過了份的冷氣裡,滲出來一絲絲的不調和,卻難得成就了熱鬧和蕭瑟雙雙伺機鬼混,抵死纏綿……


樓梯旁坐著兩個女人,都是打算乘巴士趕回家的樣子,看來相識不久又在車上碰巧遇見坐在一起的,充著這非繁忙時段塞車而多出來的無聊時間,沒話找話說,卻又裝成漫不經心,把一疊「丈夫經」搬了出來交流交流。其中之一用稍稍不忿的聲音道:「男人就是這樣,不把他們盯緊些就會放肆胡來!……可你又不能把他逼得太緊,有些小事也就讓著將就點兒,就像一隻風箏,總要那樣子收一下放一下的……不然他一下來了發作反臉,受苦可還是你自己!」另一個女人手裡眼裡只顧忙個不停,染得桃紅的長指甲在平板電腦上剔剔拉拉,一下子把整頁的彩色糖果炸掉。「反臉?量他也不敢!他無錢又無樣,我當初嫁他可是多大的犧牲,他會有這個膽子去忘記?……可就是他真的敢去做『初一』,我就不會做『十五』麼?不過是希罕不了洗他僅餘的幾個小錢而已!哪會受甚麼苦,反臉便反臉——我還要多謝他呢!現今甚麼世代,合則來,不合則去,離婚又有何難?又有誰說女人不能靠自己能力過活?何況我現在有了女兒,我就更加要靠自己——我要她從小便清楚知道:單靠那些『港男』,甚麼都會靠不住——靠得住的只有錢!將來真的恨嫁?到『老蘭』處搭上個有錢老外吧!不成的話便單身算了——單身不好?女人又不是不懂去賺錢——錢賺了,全都是自己的!況且又不用應對那些煩悶不聽話的無用鬼,那還真是樂得清閒!」


女人幾排後的位置上,三五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圍攏在一起,他們旁邊正冷冷堆放著一疊一疊的補習筆記(筆記封面上印有名師展露慧黠笑容的樣子,雙手交叉抱著胸,擺出來一副相當有霸氣的權威架勢,像在說:「入U?無難度!」)。少年們雖然面容疲憊,卻又各自拿著自己的智能手機,相當興奮投入地密密交頭接耳。「CHECK了待會七時正打金屬龍,還有四十分鐘,不要忘了!」「我想要暗天,佛誕過了也抽不了,没錢課金了……」「暗天有甚麼好——就是令你永遠不懂轉珠!你有青龍也可以了,3.5倍還不夠……


坐在最後一排右邊靠窗的汪孝儒,某紅色背景中型貿易公司的IT程式支援員,隔空聽進那些青龍暗天,卻沒任何心思去想它們怎麼個玩法——他這些身處「無眠階級」的低微打工仔,工時長得很,偷來的空閒都寧願用去睡覺,更枉談打機了。吊那星!都是那些「高級幹部」害慘了他——例如某天他們聽聞某某電子管理系統模式「很新很好」,直到了不去用會「很沒面子」的程度,於是立刻下了命令,原本那個真的很新很好的管理系統便要給整個徹底換掉……他幾乎不眠不休了幾個月,協助建立把系統變成了「較新較好」——可「高級幹部」們就是改了又罵,罵了又改;都改得把雞蛋裡所有骨頭全挑掉了,他們才用那副理所當然的口吻說:「鴨蛋不是嗎?操你娘!我要的是鴨蛋——聽清楚了沒?是鴨——蛋!」這還不止,那些其它部門的「尊貴」同事們,尤其是一眾給「高級幹部」寵著的「醒目」後生新進,總是帶著氣焰,只向像他這些身不由己的「食物鏈低層人士」怨那新系統;此外一大堆雞毛蒜皮,請著像他這樣的「阿四」幫忙,事後還得給他們說上幾句「好話」——要說便跟「高級幹部」說去!人工幾乎十年如一日,當中可沒有當上出氣袋的份!每天做得失去靈魂,回家都是披星戴月的——好了,總想著辛苦了幾個月,昨晚終於一切都「弄妥」了,週末可以稍事休息——偏又忘不了今天一大早便要去上全日的甚麼「精益六西格瑪」的課!都是「最高領導」最近不知從何處聽來的新名堂,自我「咀嚼一番」後,「感覺良好」得很,於是打算「分甘同味」,讓全公司所有人都要獲得那「良好的感覺」……


有看頭的東西本來倒好,去學去做也沒浪費時間;偏偏好東西都給他的個人意志全搞岔——那個自以為是的「最高領導」!


——那又怪得了誰?


孝儒心裡嘀咕著,臉上一雙嘴角卻嫻熟地高高翹了起來——一貫誠懇樂天的微笑表情,打工仔應有的良好習慣。他在他的領導同事面前演慣了戲,心裡愈是嘀咕,兩邊嘴角愈是能吊得高高的;可這兒沒有領導沒有同事,他的戲竟是意外地演得更好,嘴角是愈發吊得更高更過份了,雙頰僵得很,連帶腦袋也跟著一起僵,僵得不禁發著呆。正對著他前兩排處坐著一個大叔——一個打著瞌睡的「佬」——一環頭髮斑駁,圍著皮色不均、滿是油膩的「地中海」,燈光影射下,變成一盞亮度不均的大光燈,慢慢地打著轉,打著轉……那是相當有規律的圓周運動,運動代替了思考。「大光燈」攝住了孝儒的眼珠,跟著轉,跟著轉……他很累,但他合不了眼睡覺。多麼矛盾啊!他的內心深處翻起了波濤,但就外在來說他還是「感覺良好」——至少他可以「表面地」欺騙自己。欺騙像吸煙,上了癮,愈吸愈凶,戒不了;思考本是戒煙的良方,讓人坦坦蕩蕩,光明磊落——但煙癮愈大,戒煙過程卻更是讓人躁動不安、心驚膽顫——直教人難受!


孝儒只是普通人——城市裡平凡好市民的其中一份子;普通的城市人平常可受不了一分的躁動不安,更捱不住半刻的心驚膽顫。「健康」出了點「小」問題,戒不了煙,那道怎樣?又不是下一秒便死!自己生下來怎會有那種幾千萬份之一的「好運」呢?要下一秒便趕赴黃泉,除非是出於自願吧——然而,不是人人都在說要熱愛生命,珍惜生命嗎?「生命滿希望,前路由我創」——公民教育廣告裡的口號都是空喊的嗎?人人都在說,政府都在宣傳的東西自己怎能不聽?是的,希望,人最重要的還是希望!「感覺良好」了就會有希望——嗨!想那麼多作甚!


可惜,現在卻並非平常不過的平常——多餘怪異、始料未及……他正身處於週末不該有的塞車時空裡,暴雨下得異乎尋常,兼又湊巧有著這樣「被迫」得來的、長時間「珍貴」的獨處的空閒——


如此一來,「普通人的腦袋」這玩意,受了周遭氣氛過度空洞的威逼後,最終是沒可能不去勉為其難地開動運轉的。


「感覺良好」夾雜躁動不安心驚膽顫——自己犯賤所得來的孽。


雨下得更大了,天色開始變黑——看樣子還得塞上一兩句鐘了。該給那女人打個電話,或是WHATSAPP一下她吧?孝儒這樣子想著,大腿位置忽然傳來了兩下震動——剛才好像已經震過幾下了……他一隻手從褲袋裡拿出 S Advance,輕輕解了鎖,瞥見屏幕左上角處,一個綠色的圓形電話標誌赫赫顯現——對於陷入愛戀的人,這個標誌像天使送來的一籠希望鳥;對於孝儒,標誌卻變成某個鬼魅的靈異笑樣。他小心翼翼把置在頭頂的表列慢慢拖下來,拖下來……冷不勝防,那女人的 WHATSAPP 名稱遽然映入眼內——鬼魅覷準了這時機,趁塞車期間他空閒著沒事幹,竟找到他內心的某個痛腳位,開始悄悄向他進撃……進擊!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也不看那女人 SEND 給他的 MESSAGE,猛地從屏幕上收起了手指,按了一下開關,施施然把 S Advance 塞回褲袋裡去。平日他總是「感覺良好」,可這回他終於動真格了——真真正正的煩躁不耐!於是,他決定要存心氣她一氣——


那女人,誰要她這樣不體諒他!


他瞥了瞥放在旁邊的幾底雞蛋仔——是她「命令」他下了「課」後在公司附近的小食店買的。那店新開張了幾天,總是排著長長的人龍,尤其今天是星期六,人龍更是蔚為奇觀了。她總應該知道吧?這樣的大熱天,要疲累透頂的他排上這樣整整兩句鐘,還要被一身「老西」牢牢套著自己(這還是「最高領導」對員工「上課」的額外要求,平常也不用穿得這樣正式),真是活受罪!香港人就有這樣的好——日常對一分一毫、一時一秒總是錙銖必較;然而風聞哪裡有人排著長隊去買東西,即使稱不上價廉物美,還要賠上很多時間,甚或未曾知道東西是甚麼東西,仍要前仆後繼一番,唯恐執輸蝕底敗了家似的……得手後不管東西是好是壞,是暖是冷,最後在FACEBOOK上「神聖地」炫耀搶白——


大成功!完美的方程式!


孝儒心裡對這方程式總不存太大好感;可剛才兩句鐘他還是深深參進了這方程式之中——


孝儒不屬於孝儒。


他屬於那女人。不止——


還屬於他的一對攣生女兒,屬於他疾病纏身的母親——屬於一堆女人,一堆女人又屬於現實。然而,他卻好像沒有擁有過誰——


現實屬於這些女人;這些女人只屬於她們自己。


雞蛋仔套上了雞皮紙袋,外加一個自備的白色膠袋草草裝著它們——本來都是暖的;然而,時間久了,這些紙袋膠袋到底保不了溫,雞蛋仔也就偷偷涼下來了;像愛人,起始總說著喁喁暖暖的體己語,愛火給一紙憧憬保護著;卻經過一段歲月磨蹭,憧憬漸漸起不了作用,然後甚麼都變涼了,不再受用了……


變涼了,不再受用了。那還要著留著幹甚麼?期待這感情重新變暖變熱的一天?野芳幽香,佳木繁陰,風霜高潔,水落石出,大自然四時變化,冷暖往復循環;感情也理應如此吧?不!不盡是。城市堆著密麻的大廈,環境更顯侷促,生活節奏比光速還要快——生活本身卻沒有生活的氣味。華麗的背後,暗湍著一股悲涼、一縷孤獨,流淌於人與人之間,帶走感情的熱量,一去不回頭——


現實,是感情的冷卻劑。


他是為了甚麼?


他不知道。


那大叔睡熟了,頭牢牢側向了一邊,身子幾近倒在隔鄰的座位上。「大光燈」的圓周運動停止了,換來了一絲一絲的哀愁……
  

「大光燈」射向隔著通道,坐在同一排另一邊的何珮之,低著頭,僵硬的手緊捏著iPhone5,纖纖指頭在屏幕上拖拉敲打,有點像發台瘟的舞步,茫然裡帶著慌亂。她身材不差,穿上了奶白收腰襯衫,外罩一身線條簡單俐落的黑色西裝小外套,下配半身包臀西裝黑裙、薄薄的黑絲襪、圓頭半吋黑色高踭鞋,毫無保留透露著初出茅廬的年輕商界OL氣息——但氣息裡卻沒有個性。她不是非常標緻的美人兒,外貌沒有可出落成「BB豬」的成份;然而她也長得不難看。準確點說,她好像長著數分的自然美,但彷彿出於上天的懲罰,那些美似是受了威脅,整天被迫要自我掩掩藏藏,過著永不出頭的日子……即使到了現在,她無論怎去努力為自己畫眉施粉打眼影,或是讓自己的深啡過耳齊髮變得向內蜷曲有彈性,都無助突出她橢圓臉上的五官輪廓,面目模糊的感覺,淡淡的不太分明——就是把她的臉印在大型廣告招牌上,然後高高掛在繁忙街道的一旁,也無法使途人對她的臉留下深刻印象……


她是一個平凡的女孩。


低著頭太久了,珮之感到頸有點酸,而且手也很累。於是,她放下了iPhone5,換了姿勢,合上眼,輕輕把頭枕在隔鄰的窗上。密密麻麻的雨珠化作水汽,變成了一層白白濛濛的薄膜,緊緊貼伏在窗的外頭。珮之腦內的思緒也一樣,給一層白白濛濛的膜貼伏著……


從何時開始變成這樣子的呢?天色驟變之時?上巴士的一刻?面試結束的瞬間?還是面試剛開始的時候?


不!不!不!不!


是剛進大學的時候——也許是更早、更早……


然而,不重要了。這一刻,她的思緒仍舊輕輕浮浮,虛若飄渺。手裡沒了動作,眼裡沒了專注的東西看,心裡沒了實在的感覺……腦裡空空洞洞的:她需要一些東西填補她的空虛。於是,她又低著頭,僵硬的手再次緊捏著iPhone5,纖纖指頭又在屏幕上拖拉敲打,有點像發台瘟的舞步,茫然裡帶著慌亂……


她習慣了當一個好女孩,習慣了文靜,習慣了過分的內斂。在父母兄姊眼中,她是一個好女兒、好妹妹;在親戚長輩眼中,她是一個好孩子;在老師校長眼中,她是一個好學生。反過來說,她的父母兄姊、親戚長輩、老師校長們,自自然然的,都是一堆好人。可以說,迄今為止,她二十多年的生命裡頭,天天幾乎都是幸運天,遇上的壞人沒幾個——當然,也有一兩次在街上和地鐵車箱裡遇過鹹濕變態的經驗,但最後總算沒賠上甚麼東西,於是對她來說,那些鹹濕變態都不算真壞人了。一堆好人造就了她的好,使她習慣了她的好,並且安於她的好。從小她便過著循規蹈矩的生活,對於「品學兼優」這頭銜,她是亦步亦趨而得之。父親要她考鋼琴,她便考鋼琴;母親要她吹長笛,她便吹長笛;老大哥要她彈古箏,她便彈古箏;老師要她成績好,她便成績好;長輩要她上名校,她便上名校;周邊的人要她讀大學,她便讀大學……


最初她是抗拒音樂藝術的;幸好多虧了好人們一番催逼,表面上她還是成了一個小小的音樂愛好者。到了後來,小小的音樂愛好者原來也有著些許天份,參加了一些不大不小的比賽,一番努力下,倒是拿了幾個值得引以自豪的獎;漸漸的,喜歡從她的表面滲進了心坎,她也立志要成為真正的音樂家了。因此,若要談及她的喜好她的志向,那實在跟一般「好假的小朋友」那種詐詐諦式的演講絕對沾不上邊,也不是單純在做那種以「我的喜好」或是「我的志願」為題的功課式「小學雞」作文而絞盡腦汁想出來的喜好志向——不是,完完全全不是。精確點來說,到了後來,她經常隱隱感到,在音樂藝術裡頭,總有一個莫名所以並且難以言喻的「甚麼」存在著。這個「甚麼」,於她來說好像有一種相當重要的含義,並且毫不含糊地屬於她自己的。沒了「甚麼」,她會感到自己的存在毫不完整——一種輪廓模糊又令人悵然的缺失。


然而,尤其在這城,人畢竟總要用那個「甚麼」來換取缺失——自願的。被迫的。文化。習慣。怎樣都好。


這城的音樂藝術,不是用來陶冶性情、追求美善,更不是因為身懷那個「甚麼」而用來喜歡上或是成為職業的——那是一艘沉穩的堅船,用來把小孩子由踏實的此岸安全載到隱隱散發著燦爛金光的彼岸。儘管有點糊糊塗塗,但珮之有著好人們的幫助,乘風破浪,總算安全到達那浮華的彼岸了。著地以後,她奈不住周邊好人的勸說「死諫」,只好下定決心,用了不易動用的死勁,狠狠把那堅船硬生生鑿沉,以免自己會一時衝動,偷偷坐著堅船溜回此岸——那時辜負了所有好人對她的一片苦心,又得不到他們的原諒,就真是罪過慘極了……


一切如好人們所願,她進了城裡排名第一的格物大學,修的不是甚麼音樂藝術,而是她相當不感興趣的金融神科——這樣子,她可以跟兄姊一樣,一起成為人人豔羨的金融精英了。她想過,只要學著從前喜歡音樂藝術的那一套去照板煮碗,那就應該沒甚麼大問題了;可不知為何這次她怎樣嘗試都不管用,更常常反倒讓她的內心泛起懊悔的漣漪……漸漸地,可能是出於某種心理自衛機制,她竟學會自製一種莫名的快感——


怎麼說,她都是向著光明前路進發嘛!


於是,她又會感到一絲絲亢奮。


這樣子下去,她是一陣子懊悔,一陣子亢奮,兩種情緒漸漸混雜一起,就像水溝上了油,大力攪拌下,變成了一種「乳狀物」,不清不濁,不黏不爽……她內心一時有準一時沒準,加上過分的內斂,那些「乳狀物」對外隔絕,愈是困著攪著,愈是變成累人的奇形怪物……


大學裡,她是一股勁兒、專心致志於提升GPA——她是不敢不發勁,然而狠勁裡頭卻總有黏黏糯糯的感覺。順應潮流,她上了一兩個不感興趣的「莊」,也申請住了一年的宿舍;可她只管「HEA上」和「HEA住」,只管視之為對己對人的一種「故意的惡作劇」——即使受盡很多人的批判,較之不上不住或是上了住了而莫名奇妙地「CHUR盡」「搏盡」,她還會感覺這樣可以較易抓住「心安理得」這東西,那她便有把握去和她內心的「乳狀物」周旋了……


——自欺欺人的舉措。


然後,每年暑假她都在大公司裡實習,表現不過不失,但她總有為做而做的感覺。至於外國交流甚麼的,她倒幸運,總算難得有著這份經濟能力;可她長時間孤身一人在千里之外,父母總怕她會變野管束不了,加上安全問題,權衡輕重下,倒沒有放她穿洋過海去遊歷一番……


她由衷喜歡的音樂藝術活動,托福托福,多得她成功強行克制自己的慾望,貫徹始終地跟她不折不扣絕了緣——她知道,要是自己跨步過了那界線,看到藍天遼闊,碧海無涯,沙鷗翔翔集集,魚兒游游曳曳……她會禁不住完完全全、毫無保留地把所有心思栽進那片海闊天空。然後,她會回不了頭,再不能兼顧學業,不能討得好人們的歡心,不能報答父母養育之恩,不會得到光明前途,更不能依附那好不容易得來的數分虛榮感去過活了……


想要得到的還很虛無飄渺,此前連僅餘的都失去……珮之不敢想。


時間像太薄的綢,毫不經意,輕輕拂過了珮之的身子。


很滑,沒有痕跡。很累,她有的是疲乏。


大學畢業了;但她卻感到頭腦不充實,像樹木被挖空了根似的。那個「甚麼」沒有了,樹洞裡一片茫然,茫然裡散著濃郁的孤悲的氣息……


孤悲。


珮之不快樂。


然而,在面試官前,她還是快樂充實、有相當工作能力的好女孩。高超的面試技術,她贏得了數份聘書——勝利的感覺;但她都一一回絕了。她告訴好人們,她想要找到更好的工作;於是,她繼續不停地見工面試,好給自己和他們一些交代……她在逃避。


但她逃不了。


除非,她要整個香港陷落到那個不受控制的世界裡……那個夢一般的世界。不過,豪雨還是瘋狂落下,狂雷繼續憤怒轟鳴,上天也在警告她不要胡來……


很難。真的要整個城市成全她,很難,很難。


僵硬的手緊捏著iPhone5,纖纖指頭又在屏幕上拖拉敲打,有點像發台瘟的舞步,茫然裡帶著慌亂……


太巧了,現在巴士上層的乘客全都成了「低頭族」——連那「大光燈」也湊巧醒過來,從褲袋裡抽出了 LG E400,看了看時間,然後矇矇然上網去……大家都悶得有點慌,手裡眼裡要是沒有專注的對象,空虛感又要跑出來吃人了……


只有孝儒沒有玩。


自從「大光燈」不打圓轉後,孝儒的目光便茫茫然到處溜,像在找尋地方停留駐足似的。溜到珮之身上一會,離開,又溜回珮之身上。黑暗空洞的世界裡,陌生女人就像某種發光的三角標記,即使不深刻,不能記憶,但總有一刻吸引著,收容著,慰藉著男人寂寞的目光——尤其是年輕的女孩,發的光可就更強更亮了……


好一會,孝儒目光又輕輕飄離了珮之——稍一不防,竟瞥見在巴士最前排左面靠窗的,一個他很熟悉的頭影。哎呀!怎麼剛才一直沒有看見他?孝儒整個人頓時回過神來。這個畢梅仁是他的中學同學,現在則成了一個鍥而不捨的推銷員。很久以前……真的是很久以前,在那段純真無垢的友情歲月裡,他們可是相當的一對難兄難弟,攬頸搭肩裡盡是自然流露的高山流水;然而到了後來,多虧了命運的玩弄,一次聯校聖誕舞會裡頭,那女人出現了——鄰近女校來的女生,外表亮麗可愛,性格卻很直爽,有著一種早熟的氣質,毫不費力,一下子輕易俘虜了年少無知的他倆——


這是注定了的嗎?


於是,一對難兄難弟漸漸變成了一個「嬲」字——高山流水的風景褪了色,一切都變了。那時候,孝儒家裡剛好遭逢大變,生活上較梅仁多點火氣,加上一些手段,到了最後他總算爭贏了——卻贏得過了份,還意外附上了兩個小生命作為「驚喜獎品」……


中學畢業後,他再也見不著梅仁——直至數年前的某個傍晚。十幾年沒見面,梅仁當了推銷員,不知是否銷售業績甚佳,火氣大得很,心裡總像經常有個算盤算著甚麼,算得「無所不用其極」時,連性情也變了,跟以往是完全兩個樣。那次街上偶然碰見了梅仁以後,孝儒從此便擺脫不了他,像貼身的毛髮不停搔弄自己皮膚而成的癢——真是煩!總是躲不了他,然後纏著自己推銷一大堆不明所以的東西,一纏便是老半天……最要命的是,他說話裡總有意無意觸及那段往事——他如何「讓」了那女人給孝儒,幫著那女人調解她未婚懷孕時所引起的諸多糾紛,最後「衷心」成就了孝儒和她的「美好姻緣」……


孝儒每次聽梅仁說那些話,總會被迫觸動某個藏在他內心深處的按鈕;隨後,一個結構相當複雜的「甚麼」就會莫名地悄悄冒了出來,然後在他精神上所能管轄的境域裡竄來竄去,有時又會隱隱抽著勒著他的心……


為了早點擺脫梅仁,也為著快些讓那個複雜的「甚麼」回歸沉寂,即使家裡開銷已經很吃緊,他總還能搬出那套「感覺良好」,兼且付很多錢買梅仁的東西了事;可買了以後,那女人卻從來不怨梅仁,而是怨孝儒自己胡亂花錢買沒用的東西回來——


「家裡已經沒剩幾個錢,你胡亂花錢成這樣子,卻又不長進升職或是轉工賺多些!那班同學裡我嫁得最早——可我現在卻成了那個最不能抬起頭來的人!她們嫁了,老公有錢有車有樓;沒嫁的都是優秀的專業人士,錢也用不著愁……可你!我當初真不應嫁你這沒用的!」
是的!你的那班名校同學,連著全世界所有女人都很幸運,只有你最不幸!是的!我沒用!我沒錢!我沒思量升職加人工!我沒有膽去轉工跳槽!可你也不是一直在吃我的穿我的?我就是沒用賺得太少,也要把僅餘的全給了你胡花!明知沒幾個錢都要十天八天買來一堆 Agnès b Longchamp,幾個人下來都穿用不了那麼多!自己也在胡亂揮霍,還敢說我?——孝儒心裡嘀咕著。這女人!她是從何時變成這樣的?一天到晚說他沒用,談甚麼都要扯到錢身上!然而,他平常實在「感覺良好」慣了,也就沒把這些說話給發作出來,臉上仍舊保持著那慣常「開朗」的微笑……


然後,那女人又會說:「你就是終日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也虧我平時總要花盡心思包裝自己——不然在人前也不能勉強掩飾掉你的不濟事!」


甚麼說話!


跟著,她又莫名其妙扯道:「家裡一大兩小都是我照顧的,我可不辛苦?你千萬妄想做錯事對不起我——想我當初是如何為著你而嫁你的?給我知道你在外頭有女人,我可要給你好看!」


是的是的,你嫁我都只為了我,就是沒有別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而要你作出如斯偉大壯烈的犧牲了!犧牲得家裡的人全都要對你感激流涕,而我就要被你們處處針對!說我沒用又說我外頭有女人,這又是甚麼道理——你這麼有用,倒不如說你在外頭有男人更合理!


——都是「感覺良好」——平常的時候。可這時卻是難得沒事忙的塞車時間,困在巴士上有點異常的氛圍裡,心裡好像有個鬼魅極速催化著他的煩躁不耐,連「感覺良好」都好像管束不住他的那個「甚麼」了!


現在,只要梅仁輕輕回頭,他和孝儒雖然隔著一整個車箱,但中間可沒有阻擋視線的障礙物,他一定可以看見他——然後,如果這塞車還是沒完沒了的話,孝儒便只好被迫困在這個車箱裡,接受他猛烈的進攻……他可沒自信抵得了一兩句鐘。跟著再回去給那女人向他「言語砍劈」幾回……現在這種心情,他還會控制得了自己嗎?啊!「言語砍劈」會不會演變成血淋淋的「真實砍劈」……


不止,還有借著現今網絡發達,引起那爆炸力十足的蜚短流長……


他打了個冷顫,頭也瞬間昏漲起來。


他要有所行動了。


他立刻對附近環境作了一下觀察。個子高大的男人,要他伏在椅背後一兩個小時,那是絕對的苦差——他已經夠累了。要他橫躺在最後一排椅子上躲著嘛?左面隔鄰坐著兩個正經男人,那也好像不太好……


不若冒個險,靜悄悄溜到巴士下層去,梅仁總應該不會看到他吧?


孝儒心裡剛定下了計較,立刻收拾一切,站起來,開始實行他的計劃。


他才剛行出走廊處,一個震天的嬰孩笑聲忽然響徹整個車箱——


該死的!到底是誰的電話聆聲?不偏不倚在這時候響——大聲得聾人也能聽到!


太遲了。車廂裡乘客大多心裡悶得慌,正等待某些另類的刺激去專注。「嬰孩」開始大聲笑了,眾人立刻把目光投射向聲音來源……


聆聲是從那個坐樓梯旁的、有著桃紅色長指甲的女人傳來的。嬰孩的笑聲天真、充滿希望;然而孝儒聽著,那倒像是一種預演的嘲笑……


不管聆聲屬誰,重點是,梅仁已經看到他了!那可真夠糟糕的!孝儒離遠望見他的「好同學」,癟瘦蒼白的臉頰在苦苦支撐著突出的雙眼——忽然發著異樣的光,然後咧嘴而笑,露出陰森的牙齒,像餓了很久的貪吃鬼,驟眼看到必然上鈎的美味獵物,情不自禁流露出高興的鬼樣……


——還帶點復仇的意味。


梅仁站了起來,準備向孝儒現在的位置走過去。孝儒著急了,他真不想再給梅仁折磨著!這一刻,自己總要對他宣示著某種姿態……


孝儒瞥了瞥眼底左下方的珮之,轉瞬間,他起了一個荒誕的念頭……


他想要突破某些枷鎖,不用很長時間——


他想要做回自己——


只要一會兒——


呌呌氣都好!


打定了主意,他理了一理穿在身上的西裝襯衫,然後伴隨一個華麗的動作,整個身子不經意坐到了珮之身旁,左手輕輕繞過她的背,搭上了她的左肩。他有一刻想過珮之會對他大喊「非禮」,也有想過這舉動會引來其他乘客的異樣目光;但他忽然有一股豁出去的信心——他可以成就一段漠視世俗、無關痛癢的調情時光。至於梅仁,孝儒倒不知這樣做會否有效阻止他接近自己——管他吧!試了再說。


「嗨,這死人天文台!今早才說整日天晴,你看現在成了甚麼鬼天氣!」孝儒在珮之耳邊輕輕說著。她正自投進了 iPhone 世界中,過了幾秒才懂吃一驚,頭急急地轉過來,冷不防兩張臉貼得太緊,珮之差點來不及把頭縮到一邊——然而,蒼白的臉頰還是給孝儒輕輕親了一口。珮之內斂慣了,整個身子一下子變得僵硬,情緒倒一時不能發作出來……


孝儒全副精神集中在梅仁的反應上,一時沒怎樣留意珮之的反應,只知道說話裡要繼續趁勢進擊。「這塞車真不知要塞到何時!嗨……反正玩手機也玩得悶了——我們談談可好?是的……我還是喜歡真實面對面的談話……一兩句都好。求求你了……」聽了這話,裡頭竟有哀求的成份,珮之本來準備好發作,這時身子卻又震了一震,發作的說話給她硬生生吞回來……孝儒一方面看著遠處梅仁張口驚訝的樣子,一方面繼續說:「你知道麼?我從剛才已經在留意你了……你的頭髮很好看……」然後,他突然想起了某事,再說道:「我是跟你同一站上車的。我就在你後邊,看見你的背影,還以為你就是這巴士外頭的那個廣告女孩……」的確,珮之頭髮的顏色和形狀,連著一身黑色套裝,都和那廣告女郎非常相似。「後來上樓梯時,你不自覺慢慢轉著身,才又看見你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和那廣告女孩不同。哈哈!過程倒有點像戲劇效果,但這樣才讓我察覺出:比起那廣告女孩,你更是來得自然來得美呢。」其實,他並不覺得珮之真的很美——就整體而言,還是有點面目模糊的感覺;不過嘴裡這樣說著話,他就彷彿真的把珮之掩藏著的美給說出來了……


這人真是口甜舌滑,珮之想。然而,一時三刻裡她倒又不覺得他討厭——至少,他不似真正的咸濕變態。她是個心思細膩的人,雖然只有很短時間,還是聽得出他語調裡那不誠實但有點唐突、無奈、並非存心欺騙她的特質——一種人心的「真」被暫時抑壓的感覺。她想起以往有過的那一段「霧水情緣」——記憶有點模糊了——那個前度,印象中是個聰明、前途無可限量的人,說話是相當誠實的……也許是誠實得過了份,反倒讓她感覺不了他內心的真。於是,她自己仍舊茫茫然的樣子,雙方交不出真心,愛得不深刻;一朝早東方的紅太陽升起,霧散了,他們也就散了……


那個前度也是一個好人。


珮之正眼望向孝儒。現在,她終於看清楚了。這個男人看上去三十多歲,長著一副啡啡黃黃的圓形臉,帶著黑框眼鏡,五官湊合得流露出一絲稚氣,有點像熊公仔的感覺……然而稚氣裡卻又隱隱顯露出三分疲態,五分無辜。他的臉孔與身上的西裝襯衫長褲總顯得有點格格不入——


卻很實在。


實在!


他不屬於那個佔據她大部分生命的好人族群——他是活生生,一個真實存在的人!


就在瞬間,她對這人有著莫名的好感——剛才他還吻了她的臉!她的兩頰頓時飄來了兩朵紅暈,身體有點發燒,飄飄然,飄飄然……


她用帶點夢幻的聲調道:「我可不美,不要亂說了吧。」


「我說真的!沒有亂說。」孝儒嘴裡仍是進攻不放,眼睛則繼續全神留意梅仁的一舉一動。梅仁看到全部情景,起始還為了孝儒這麼公開調戲女人而嚇了一跳——他給他強勢的老婆鎖住這麼多年了,還有了兒女,現在總不成會無緣無故變了甚麼風流種子吧?然後,他看到珮之居然對那種調戲相當受用,兩人狀甚親暱,看上去雙方應該認識已久——好像從來沒有聽說孝儒外頭有女人?想不到,真想不到啊!還以為這小子現在變了那麼一個「好好男人」,原來……哎喲!真奇怪,為何自己竟會有這樣子一丁點的透心涼感覺?他一邊思忖著,一邊不自覺把手裡一直握著的 SIII 舉起……


孝儒斜眼看著梅仁的一舉一動。他好像要用手機拍下自己——他有那女人的WHATSAPP,想來應該是要 SEND 給那女人看了?量他也不敢!


然而,即使他敢,那又如何?


那女人為著第二個女人和自己吵架,他可從來沒有怕過!


男人嘛!不是應該要為這種事感到興奮嗎?


氣氣她都好!早就想這樣子氣氣她了!


就在這時,梅仁卻忽然想到——他不能這樣做。他本想拍了片後,以此來加強威逼孝儒就範,跟著乖乖去買他推銷的東西;然而,他再細想一下,現在的孝儒不是應當變得逆來順受、不會反抗的樣子嗎?若非他那種能力已到了超乎常人的境界,他們夫妻倆也不能勉強維繫著「良好關係」……看孝儒現在這一舉一動,他竟會一反常態,擺明是刻意在自己面前公然大剌剌地「曬命」?真是事有蹺蹊……如果逼他過了火,自己不知他們最近底細,反倒有很大機會弄巧成拙……那時折磨不了孝儒,還要失去這麼一條大「水魚」,真是得不償失得很!


梅仁計較已定,鏡頭還未對準孝儒以前,他已經徐徐放下 SIII,和孝儒四目交投著。這小子!怎麼眼裡會放著這樣的異彩?他的眼神怎麼多了一種很久沒出現過的壓迫感?唔唔……現在自己這樣子過去,似要落在下風,待會弄不好還要自我怪責多管了他的閒事!……雖然不甘心,罷了罷了,不要打擾他,還是弄清底細,下次才向他推銷東西吧!他向孝儒微微且慎重地點了點頭打招呼後,便返回座位,一切仍舊正常,好像沒有發生過甚麼事……


孝儒鬆了一口氣——他總算成功「擊退」梅仁了。真幸運!他把手從珮之的肩上縮回來,立時變得正襟危坐,然後才開始把集中力放在這個年輕女孩身上——一看,真不得了!她臉上塗了一抹薄薄的白色粉底,但還是掩蓋不住兩頰散逸著的紅粉緋緋,似笑非笑的模樣……孝儒心頭一凜,他已經忘了剛才對她說過些甚麼,只記得自己好像不小心親了她一口……


兩人呼吸著他們之間不自然的空氣……沉默了一會,還是孝儒先開口,清了清喉嚨,壓低著聲音,用上正經端莊的語調道:「呃……你下班回家嗎?」


珮之留意到孝儒整個人跟剛才變了兩樣,手也從她的肩上縮回了——怎麼忽然又變成了正人君子?啊!應該是看到她內斂莊重的樣子,他也感到有點不好意思了吧?


「不……我剛完了面試。你……剛才……這是……怎麼……?」


「呃……對不起,我沒有惡意的……」他一時也不知怎樣說明箇中原委。「……面試?你去大學面試嗎?」


大學面試!她雖然年輕,可到底剛過了「十八廿二」——他是看得她多麼青春少艾!


「不!不是大學面試。我今年大學畢業……我是去見工。」


「噢,」孝儒顯得有點驚訝。「你見甚麼工?」


MT。你呢?你是做甚麼的?」


「我做 IT 支援寫程式的,說來也沒甚麼大不了。」


「哦!IT 現在好像很吃香呢!寫網頁寫 APPS 甚麼的,很多地方都在請人。有些厲害的還去了創業呢。」


「呃……應該是吧。」


「看你工作很忙呢!今天還要上班?」


「也算是上班吧!唉——」孝儒嘆了口氣。「是很忙……很忙很忙很忙……」他重複說著「很忙」,彷彿恨不得要用說話把這兩個字鑽穿了……


「很多時候,我也不知是為了甚麼忙!」對著珮之,他忽然感到自己再次失去那慣常的「感覺良好」了。怎麼一回事?塞車的這一陣子,在巴士上,為何自己會一而再地「感覺異常」?莫名的情緒不斷湧現……管甚麼!他只知道自己再不能欺騙自己——他要把一切都說出來!「我根本對我現在做的工作不感興趣!說是為了生活為了賺錢吧——那麼我又是為了誰而賺的錢?為自己賺嗎?我的老婆……我的女兒……我的母親……我的錢都給了家裡的人了!那我又真是為著他們而賺錢嗎?可是他們……他們……他們……」他一時悲從中來,眼眶竟不由自主地濕了,聲浪也不自禁提高,引來附近幾個乘客的注視。「我為甚麼要這麼辛苦,每天重複做著沉悶沒建設的事,還要常常受老闆同事的氣?我天天很早起床,很晚回去,可……可我到底是要回到哪裡去?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全都不知道!況且我也賺得不多!」他的眼淚已是簌簌落下……


珮之看到這情景,倒有點不知如何應對:活生生的男人忽然在她面前哭,這回還是頭一遭——對方還是才剛認識的,連名字也未曾知道的男人!好一會,她才從她的手提包裡找來了紙巾,細心攤開,輕輕遞給了他……


孝儒脫下眼鏡,低頭用手胡亂抹著雙眼。透過淚水,他晃晃漾漾看見珮之向自己遞紙巾,方才感到有點尷尬——說到底,他總算是堂堂高大的有家室有孩子的男人,怎可輕易在女人面前涕淚連連,還要對方遞紙巾給自己拭淚?更何況,她是比自己年紀小一截的年輕女孩!但是,看著那張素白的紙巾,以及拿著它的、她那白皙的纖纖素手,很溫柔,很溫柔,跟天使羽翼一樣的溫柔……


他接過紙巾。這一刻,他陡然明白了:在這女孩面前,他甚麼都不是——


他只是不明所以活在凡俗喧囂都市裡的,一個很普通、很軟弱的男人。


待他勉強止住了眼淚,抬起頭,珮之才輕聲問他:「你……沒事嘛?」


「沒事,沒事……對不起,我太失禮了……


「沒關係……真的沒關係。我……理解。」


「我……」孝儒感到有很多話要說——太多了,多得直到世界終結也未必傾吐得完,一時倒不知從哪裡開始說起……


珮之盯著他半晌。忽然,她感到有點不好意思,輕輕背轉了臉……又一會,還是忍不住,再次正眼望向他——圓圓的臉,像熊公仔,有點稚氣,有點無辜……再仔細看,眼裡鬱憤的紅筋,鼻翼深刻的坑印,嘴唇茫然的蒼白,以及嘴角邊那抹得不乾淨的淚痕……她不禁輕輕把手伸出來,愛惜地,憐憫地,溫柔地掃著他的嘴角……


她不清楚這男人的底細;但她是這世上最能了解他的人——


至少,是最能了解他的女人。


她是上天派來救贖這男人的天使嗎?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這一刻,她是愛他的。


電光火石間,這似乎發生得相當難以置信——但她感到全身不由自主發燙,心也在卜卜亂跳:她不得不相信自己的感覺。


突然,她一下熱血直往上衝——


管它甚麼後果!


她的生命是屬於她自己的!她自己的!


她要改變,她要主宰自己——


她要控制全世界!


她的雙手倏然改為緊緊托著孝儒的兩腮,感覺到他臉頰上不平滑的質感,很真實,很真實……


這一刻,他也愛她嗎?


他愛她,無容置疑。


男人喜歡逞強;然而在他們自身最軟弱、連逞強也提不上勁的某段時期裡,總有一刻會愛上真正同情、體諒、安慰他們的女人——


最少,是有這樣的一刻。


彼此本來還要毫不認識,從未偶遇過的。


他的臉變得愈來愈大,愈來愈近,愈來愈模糊了……是叮噹躲藏在附近某個暗角位,對著他倆使用了甚麼法寶所造成的神奇效果嗎?又或是由於甚麼物理定律、引力常數忽然失了效、變更了,他倆間的萬有引力亂了套,而無端引起的科學異常事件嗎?


他的雙唇無力而茫然。她自己的又何嘗不是!然而,四唇緊緊貼著的瞬間,負負終於得了正,一切都變得有力,一切都真真正正實實在在有了方向。在時間長河裡被重重標記的一刻,他倆歷史性登上了「火箭」——點火了,升空了,背後滾燙的氣體哄哄隆隆熾熾熱熱巴巴辣辣一股腦兒向下噴,包圍了雙層巴士,籠罩整條行車走廊,熱氣刺穿這個城市繁華傾頹的最深最深處……


「火箭」穿越大氣層,飛向廣大無垠、永恆奇幻的星際空間;飛著飛著,飛得離那個困憊非常、充斥好人的境域愈來愈遠,愈來愈遠……


原本的世界也發生了變化。火箭愈往星光裡投,這城愈是向下陷,愈陷愈深,深得不受控制……


香港,陷落了,陷落得像發著白日夢一樣。


至於「火箭」底下,那震懾人心的雨橫風狂、雷轟電擊……沒有個一時三刻,應該止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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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頃,孝儒終於恢復了說話能力。他告訴珮之很多很多話,關於他的家庭,他的工作,他的興趣,他的經歷,他的愚蠢,他的辛酸,他的悲哀……他的一切。


小時候當知名畫家的夢想——九七前父母內地開廠的風光——金融風暴帶來的內外困迫——父親憂憤病死的悲痛——大屋搬劏房的苦澀——一家不拿綜援的堅持——母親獨力當家的辛勞——跟那女人相識拍拖的喜悅——得知那女人意外懷孕時的慌亂——兩口子堅持結婚生下孿生女兒的傻勁——成功「被酌情」獲批公屋的好運——公開試成績未如理想的落寞——跟隨熱潮選讀不感興趣的 IT 專科的盲目——照顧女兒們的無比吃力——學業兼職家庭三者不能兼顧的煩惱——成績差得幾乎被勒令退學的無助——科網泡沫爆破的震撼——畢業後一年間未能找到全職工作的徬徨——最初找到長工時候的解脫感——公司裡老闆的刻薄無理——同事間麻煩的是非關係——工作的無聊乏味和沉甸繁重——不知從何而來對工作的憎厭——生活事業沒起色而感覺被周邊人漸漸看不起的自卑感——母親得癌病籌措醫藥費的艱難——那女人漸漸變得把「大洗」當成嗜好的無奈——母親因病而成抑鬱燥狂橫蠻無理的困擾——家裡經常鬧口舌的不快——因工時長和受那女人影響令女兒們疏離自己的悲酸——三十幾歲還未能正式「上車」的無形壓力——對零收入和轉換工作的由衷恐懼——


甜酸苦辣,五味雜陳。


日常的營役是一種麻藥。對於生命的味道,他本應早已嚐不出來;可現在他說話根本是用吐的,像吐麻藥一樣:他是吐得把之於生命的味覺都恢復過來了。


他傾吐,珮之傾聽。他說得像滔滔河水,感情洶湧奔放,沒完沒了;珮之是深情的大海,溫柔接納、包容那無窮無盡的川流。河依偎著海,海緊攬著河——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河與海之間再無芥蒂。河與海天衣無縫地融合在一起了。


良久,沉默了一會,他倆纏綿固結,彼此又開始說著喁喁暖暖的情話:隕石旁的天際,一大堆星星月亮太陽,圍著他倆轉啊,轉啊,轉啊……


「我愛你。」珮之在他耳邊輕輕呵著氣——呵著呵著,氣凝住了,凝得這男人也跟著凝住,彷彿他就是她呵出來的,溫暖而實在。孝儒感到耳邊一陣麻癢,酥酥的,暖暖的。他把頭轉過來。「我也愛你。」伸手輕輕撥開她的髮絲,親吻她小巧玲瓏的耳珠,像吻著自己悉心栽培的、滲出淡香的小雛菊——多麼純真,多麼可愛,多麼美!


終於,茫茫人海中,兩個孤獨又微不足道的平凡人,趕上對方,找到了伴。


他的心多了「甚麼」。她的心少了「甚麼」。然後,兩顆心相遇了,敞開了,「甚麼」填補了「甚麼」,兩顆心變了一個,水乳交融在一起了。


他本來是受盡窘迫的男人。她本來是空虛失落的女人。在這物慾橫流、虛情假意的後現代社會,他們的傾誠之戀是幾近荒謬的;然而,這也是荒謬頻生的年代:到了某個時間的臨界點,宇宙浩瀚,哪怕是一眨眼,總會有空間容得下這種荒謬絕倫的愛情。


沒有窘迫。沒有失落。他們戀愛了,戀得像童話,戀得像詩篇。


珮之再次把頭一轉,輕輕吻了孝儒一下,然後定神望著這男人的臉……


這一刻,她再無任何畏懼。


為了他,她可以放棄得到好人們的歡心,放棄依附那好不容易得來的數分虛榮感去過活……

她可以放棄一切,做甚麼都可以!


她知道,如果好人們得悉她戀上沒錢沒樓的有婦之夫,他們一定會給活活氣死——氣,活該氣!早就想這樣子氣他們了!


她不再害怕去追逐她的夢想了。她的夢想是甚麼?音樂家?藝術家?這些嘛,一旦她再積極努力些,辛苦工作三五年,自己有了自己的錢,最後一定會實現的——只要她做回自己,只要她有計劃,只要她全力以赴做到最盡!


但她這時才發現,自己最終極的夢想,也許都不是這些——


女人最想最想要的,到頭來,還是一位真真實實的好男人的愛和浪漫,一個使自己衣食無憂的好歸宿——


一份男人給她們的穩扎安全感。


也許只是女人一廂情願的浪漫;但不知為何,她有著一股很強烈的感覺——這個男人可以實現她這個夢想!


——他,只差了一份脫困的勇氣,一份改變的決心。


或者說,這份勇氣,這份決心,只是因為從前太多太多原因,而被他自己深深埋葬在內心的墳墓裡。墳墓太久沒被人修葺了,雜草叢生,蛛網處處,墓碑上金漆斑駁的大字隱隱滲著陳年的氣息……


挖出來!她可以把它挖出來,然後使它發光發亮!


這個男人是愛她的!


這個男人是有能力靠得住的!


只要他倆互相愛著對方,只要他倆同心協力互相體諒,只要她甘心做他背後無條件默默支持他的女人,只要……


「跟我在一起,好嗎?以後,我會讓你得到幸福的。」


珮之聽了這話,話語軟綿綿地在心間縈繞著,不自覺釀出了太多太多蜜糖,經過大血管、小血管,慢慢地、細細地流淌滲透身體每一部份,甜滋滋、甜滋滋、暖烘烘的……


且不答他。她要好好地享受這一時刻的無窮歡愉,並且深深沉醉其中。她面前放著全世界最好看最美味的米芝蓮三星甜點——總要慢慢觀賞,細細品嚐,小心不能輕易糟蹋了……


隔了好一會,她又隱隱約約聽見孝儒那懇切的聲音——


「怎樣?相信我,答應我,好嗎?」


答應他吧。珮之彷彿聽見心裡有個聲音在鼓勵她,像天使,充滿希冀與盼望。


唔唔……


唔唔……


唔唔……


喂喂,你才認識人家不到幾句鐘吧?


——你還是一個內斂的乖女孩吧?


總要表露出一丁點矜持,才能夠算得上定當吧?


——喂喂,你真的相信這一切嗎?


——你相信一見鍾情嗎?


——你相信真心戀愛嗎?


一對男女的奇幻巴士情緣——不是電影情節裡才會出現的橋段嗎?


一切來得太快太虛幻了……


在發夢嗎?在仙境嗎?


朦朦朧朧的,珮之聽見心裡有另一個微弱的聲音在對她問話。她可不想理會——


這聲音是很弱,她想了想,問話倒還是問得有點道理的。


反正幸福已經到手,沒相干,確認一下,絕對無妨吧。


只是確認一下——一下而已。


一下而己。


「可是,你的老婆,你的女兒……她們怎麼辦?」她輕聲問他,問話裡刻意流露出猶豫不決的語調。


「不要緊,她們嘛……我跟她們說說看……我會好好處理這問題的。」


……你要怎樣處理?——


……要離婚嗎?」


「離婚?呃——應該會的,不過這也許不易辦到,我總得想個兩全其美的好法子……反正,最重要的是,」他作了一下深呼吸。「我愛你。我真的很愛你。怎樣也好,到了最後,我總要和你一起生活,我要你得到幸福……我要和你白頭到老。」


「可是,你要是不離婚,你真的可以給我幸福嗎?我們真的可以在一起嗎?」


「可以的,可以的……


周遭的環境忽然不動聲色顛抖了一下,像火箭在閃避突如其來的小行星衝擊。不知哪來的竊語流露出對司機駕駛技術差劣的抱怨。


「你知道,我也很愛你……我願意跟著你,然後那樣子的一生一世。可是……真的可以嗎?你可以給我承諾嗎?」


……


……


……


唉。孝儒心裡一聲感嘆。在她面前,他只想有個難得的空間,好好給他喘息一會——為甚麼!連著這個最愛自己、最了解自己的人,也要這樣子逼他!


……


……


……


沉默了半晌。原本他左手一直搭住她左肩,右手也一直握著她右掌,此時一一悄然縮回,左右手放在自己大腿上,十指互相用力緊扣著。他扣得太緊太用力了,雙手竟不覺顫動起來……於是,他把兩手放到兩腿之間牢牢夾著,想要控制那有點病態的顫動;怎料這樣反倒弄巧成拙,他的全身也跟著發抖……


欺騙像吸煙,上了癮,愈吸愈凶,戒不了;思考本是戒煙的良方,讓人坦坦蕩蕩,但過程卻讓人躁動不安——直教人難受!


——況且,他只是普通人。一刻躁動不安他也受不了。


穹蒼畢竟浩瀚。「火箭」在星際空間裡飛不了多少距離,剩餘的推進燃料已告不足,正在默默發出無聲抗議。


——至於「火箭」底下,那震懾人心的雨橫風狂、雷轟電擊,到底有點力竭,也開始收斂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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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不能夠離婚。」好一會,孝儒身體才稍稍放鬆了,然後有點難以啟齒地道。「但…………我也不能沒有你。」


這句話傳到了珮之耳裡,語音迅速擴散至她的全身,更改著她體內每一滴蜜糖裡每一個分子的結構——蜜糖很快變了質,很酸,很冷……


她禁不住冷冷地道:「哦,你要『一腳踏兩船』。」


「相信我!我是愛你的。不過,我總要顧全一切。我老婆……她看不起我,她體諒不了我……她有很多缺點,但她總算沒有幹過對不起我的事,我……我也不能對不起她。我的女兒們……她們成績很好,現在還進了名校,卻開始步入叛逆期……即使她們受了我老婆影響,現在不太親近喜歡我……我總要顧全她們的幸福,我不能影響她們的成長和前途。還有我母親……她身體不好又患了抑鬱,如果給她知道我要離婚,她…………


她很明白他在說甚麼。他的話很理性;也許是太理性了,竟感覺理性本身只剩下它的外殼,裡頭彷彿空空洞洞的……她討厭這種感覺——她恨自己!為何腦袋偏偏這時候才會這樣子清晰!


「那你拿我怎麼辦?」她冷冷地問道。


「我……我不知道……」孝儒給她問得亂了套,腦袋裡像開了一窩螞蟻胡亂奔竄;然而,他內心仍然有一把看似堅定的、極具真實感的嗓音在對他喋喋:他愛她,他愛她,他愛她……


「總之,我是愛你的——相信我!我很想很想跟你在一起……很想很想……」他對她說著話,心裡驀地來了一陣熱,左手迅速繞過她背後,緊緊抓著她的左肩,一記力道像拽自己剛割捨掉的心頭肉般,把她的身子拽向自己身上;另外一隻手也抓緊她的右背,指甲幾乎掐進了肉裡——


他要用盡力氣死死地攬著她!


她身體的熱度是真的!


她軟軟的雙唇是真的!


她的存在是真的!


他愛她是真的!


一切都是真的!


很想很想,很想很想……


很想很想!!!


珮之本來正犯著氣惱,很想推開他;但下一秒她便心軟了,也就放棄掙扎,任他緊緊攬實自己……她也不自覺把頭枕在他的肩膀上,真實的、安穩的肩膀……


他愛她,她也愛他,孝儒想著。他又打算思考了。


他要替她好好著想。他心裡可萬分不願做這種工夫——躁動不安!但他正在深深愛她……
不得不做。


這一刻,那愛情的感覺是真的。以後呢?難不成只是鏡中花,水中月?或是一恁大海廣闊無垠,浪潮跌宕,自己折騰多少寒暑,到頭來還是網不住它的一滴湛藍,而只是蘸上滿盤令人惆悵的鹹苦?


他想,剛才對她說自己可以給她幸福,太輕率了。他真的辦得到嗎?他沒有錢,事業也沒甚麼前途可言;「上車」還是天方夜譚;堂上患病的母親要頤養天年,膝下兩個念初中的女兒要供書教學……


還有那女人……那曾經可愛過的情人……


那時候,他二十還不到,血氣方剛,伴隨著一點懵懂。生活雖經歷過艱辛,但他畢竟還是少年人……少年人!少年人就是以為甚麼都會有答案……


初戀純粹的美,純粹的甜的味道……可愛又直爽的女孩,她還沒有生孩子……他以為她就是答案。


然而到了後來,時間的流逝不斷沖刷著生活,一切漸漸變了。那個他一向以為的答案,到頭來,只是天空上的一片浮雲——真個起了風,就守不住,散了。然後,他才赫然發現:自己原來已經不再年青;他不經不覺陷進了現實和習慣的泥沼裡,陷得深深的,不能自拔……


他今年三十幾了,早已過了而立之年,年紀不大,可又著實不小。尤像他這樣早婚有孩子的現代平凡都市男人,入世已深,看盡一切人情冷暖、社會現實,當準備步入中年之時,還應該對純粹的愛情有所憧憬,對所謂的天長地久有所希冀嗎?


某個時刻,某個地步,他不得不容自己去想:現代凡塵俗世,到了最後,哪會有愛不是千瘡百孔的。


過不了幾多年,他就要四十不惑了——但他真的「不惑」了嗎?他還算得上是「一枝花」嗎?


不!自己哪裡是「一枝花」?「爛茶渣」倒是差不多!即使他「很想很想」,那又如何?說到底,他還要全力以赴讓自己相信:珮之跟著他,只會苦了她又苦了自己……


這樣子繼續想著,不禁要想到這些了……


這個社會就像一座華麗的深宮——拋開所有雕闌玉砌、瑰麗堂皇,到頭來只是一座冷冰冰的監獄而已。裡邊捉進來很多編了號碼的囚犯,號碼大小決定了一切。囚犯可以按既定規則努力向上,或是明爭暗鬥互相利用一番,以爭取更大更好的號碼,好與管理監獄的獄卒親近親近——但怎努力都好,囚犯始終還是囚犯而已。他們之中,多少可以真正成功永遠離開監獄,重新覽盡外面的山明水秀,吸飽自由空氣裡最純粹無價的情感氧份?


除了那些勇氣不凡,視死如歸的囚犯吧!但監獄內倒是衣食不缺,也有住的地方,自己的囚犯編號雖小,生活總還勉強過得去,不至於立刻死掉,也就沒甚麼迫在眉睫的理由要反抗離開……眼前的本份事,還是學著周邊一般囚犯那樣,躊躇爭取更大更好的號碼——是有點難度,但還是有機會「成功爭取」吧?不然,維持現狀總應容易辦到……


再想想看,再想想看……全世界都來到這個時代了——號稱「文明進步科技發達」的廿一世紀,理應人人活得幸福的後現代;然而,這個城市,這個國家,這個世界,裡頭還有多少人天天挨著餓,為極端貧窮苦苦掙扎,受疾病痛苦所煎熬,還要為戰爭而整天活在惶恐當中,不幸的更落得個家庭離散,肢體殘缺......多少人還要活得比自己可憐!相較起來,自己四肢健全,無病無痛,不用挨餓,有工作有收入,也不至於窮得要到街邊拾荒為生,還有個沒有離散的家庭,更不用忍受戰亂的顛沛流離……


以往常常閱讀勵志心靈的書。妙語的雋永,那樣的滋潤人心:


「要珍惜自己所擁有的一切!」


「學懂感恩,人自然活得快樂豐盛!」


老一輩的人也常說:


「做人總要腳踏實地;好高騖遠、自以為是的人最終只會落得慘淡收場!」


是的,算起上來,自己所擁有的東西還很多,總要珍惜一切,抱著感恩的心去做人;況且自己也不再年少無知了——總得要腳踏實地,有個擔帶得起的肩膀,負得起責任,那才是真正有氣慨有魅力夠成熟的男子漢嘛!


嗨!一個人的力量畢竟是渺小的……要游刃有餘地活在世上,不被周邊的力量所輕易擊毀,成熟的人就得不斷學懂適應所處身的環境,也要理性選擇去做行得通的事……是的,無論處身哪裡,即使是監獄,只要學懂知足,想法再正面些,EQ 變得更高了,人變得更成熟了,做起事來更踏實了,也許日常再發掘多些值得感恩的小事……那麼,幸福快樂的感覺就會慢慢出來了——真真正正的感——————好嘛!


是的,想通了,終於想通了!


奇怪,自己很早便在肩負著責任,理應是成熟的人,怎麼到了今天才能把這一層想得透徹?啊啊啊……你還是負責任的男子漢嗎?剛才想甚麼來著?談勇氣?談決心?談死?談逃獄?談純粹無價的情感?都談得好高騖遠了一點,又自以為是了一點——太不負責任了吧?而且,可恨,就是沒能稍稍談上一點感恩的心!


談著談著,不知怎地,忽然都談得變成天大的笑話了……


有趣的是,笑話總會不時出現的,尤其是高質素的笑話,最近更是常常曝光……雖然是感覺良好了,不過囚犯平常生活畢竟刻板辛苦得很,每天都要花很長時間去工作……聽聽看看那些笑話,湊湊熱鬧,哈哈大笑,起哄一番,舒緩一下壓力,倒不為過——囚犯也是人,生活還是要有些情趣格調嘛。


喔喔喔喔,要成為笑話裡的主角?那就更加好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監獄裡愈是住得久,笑愈是止息不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得下巴都掉了,呼吸變困難了,莫名的恐懼從心裡油然而生,但還是要大笑、狂笑、拚命地笑,愈恐懼愈笑,愈笑愈恐懼……笑的糖衣外殼抵受不住了,融化了,裡邊裝著的恐懼浩浩蕩蕩跑了出來,完美的裡應外合,一起發出令人神經狂亂的呼嘯……


這麼多年了,欺騙早已溶進了坦蕩,溶進了光明磊落——還要繼續思考麼?嘻嘻,沒感到早已戴上那孫行者的緊箍兒嗎?來吧!轉動腦筋吧!「南無南無南無南無南無南無……」咒語一字一字來了,箍兒收緊著,壓迫著,收緊著,壓迫著……世界變形了,影像模糊了,很多奇奇怪怪的閃光,胡亂攪成糊狀的五顏六色,忽明忽暗忽左忽右……男人瘋哼似手指甲磨黑板的女高音,女人狂唱如深海鯨魚打嗝的男低音,兩者排山倒海的力量對撼混在一起,激發狂幻起伏不定的特異聲律……還在想麼?還在想麼?都吃著痛了,吃著痛了!墮進阿鼻地獄了嗎?墮進無間地獄了嗎?……很痛!充滿怖慄的痛!


瘋了!不能如此任性!絕對不能!這樣子著了魔衝出去,換來甚麼了?沒了感覺良好,反來了一身的驚懼一頭的痛!受不了!真真受不了!


「呯!」


珮之一頭撞上座椅隔鄰的玻璃窗,發出了一記沉沉悶響……她吃著痛,搓揉著後腦,迷迷惘惘見到孝儒扶著前座椅背,半坐半站著,看來一臉驚惶的樣子——發生了甚麼事?他怎麼忽然毫無來由放開了她,又發狂似地大力推了她一下?怎麼了?到底怎麼了!?她還沒來得及反應,只見他口裡念念有辭說著話,也不知是在向她說還是對著他自己說:


「不能!不能這樣!我都快四十了,但我仍是一無是處,沒有多少錢,事業沒有前途,『車』還沒能『上』,只有一堆要供養吃錢的家人……香港社會崇尚自由——但現實裡到底有多少人是真真正正自由的?或許,以往我是有權利去選擇的,選擇自由之路的權利,或是自由選擇走哪條路的權利……也有可能從來都沒有過。不管怎樣,現在權利沒有了,我只有一條路可以走。這條路總算是路,一條可以行走的路……走著總比不走的好。路通到哪裡,我便走到哪裡;路往哪裡拐彎,我便往哪裡拐彎;路要我在哪裡忙碌,我便在哪裡忙碌……總之,沿路走來,忙碌過後還是吃喝不缺,不至於餓死渴死的話,那我就已經很感恩了——是的,我感覺良好!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至於其餘一切,我不想思考,不想判斷,不想反抗,我只願這條路繼續擺佈著我——就讓我走下去吧!……不過,我心裡知道,這絕不是你應該陪我一起走的路!你是一個好女孩,條件又這麼好,和我處身的環境完全不同,你可以走的好路有很多——而且,你還年輕,你甚至可以開闢自己的新路,去找比我好千萬倍的男人去交往!愛上我,跟著我,只會害慘了你……我會拖垮你的大好前途!」


完了,真的完了!為甚麼要問他「離婚」?為甚麼要說他「一腳踏兩船」?到頭來竟落得如斯下場——他在為她自己的「大好前途」著想!多麼的義正辭嚴——可又是多麼笨的話!為甚麼?為甚麼?為甚麼他會這麼愚蠢!她是全世界最能了解他的人,連他的笨他的愚昧他的蠢鈍她都深深了解——可她就偏要問為甚麼!哼!她要狠狠讓幾千幾萬幾億個「為甚麼」充斥她自己,她的周圍,她的城市,她的國家,她的世界,甚至整個浩瀚的宇宙!嗚呼哀哉!他明明就有能力改變一切!因為他,她都改變了——懷抱跨越那界線的勇氣,瘋狂奔向那片海闊天空,那片洋溢純愛氣味的國度……在那裡,陽光的和煦與閃電的幸福默默互相交流著,他倆住在溫暖愜意的小屋,小屋面朝大海,周邊開滿漫山遍野的鮮花,花團錦簇吸引蜂蝶殷勤快樂地釀造蜜糖……他造了畫架,掛妥畫布,拿起畫筆,蘸上鮮色的顏料,然後溫柔看她彈奏著她自己譜成的美妙樂章,相顧莞然,開始掃著描著她的幸福寫意……


很不真實——畢竟只是夢想而已。但以之對抗生活的各種荒謬,不就是人存活世上應有的精神意志嗎?


可是,他要放棄了!就這樣帶著驚恐,放棄對抗,放棄爭取了!在現實面前,在一大堆責任和道理面前,他認了命。他被牽著鼻子走。他逆來順受。這也許是美德,帶點無奈伴著輕嘆的美德——可他逆來順受得過了份,「洗腦式」地欺騙自己「感覺良好」,內心與神志長時間天各一方:他把所背負的現實責任道理這些東西裡頭的靈魂全給弄丟了!他現在只是僅僅背負它們的軀殼——僅僅如此而已;就像失去卡謬作「意義詮釋」的薛西佛斯,永遠單一重複著把石頭推上山,到頭來卻只僅僅剩下推石頭這行為單純的本身——連投入「徒勞無功」所能帶來的物哀美感都得不到!


他拒絕了救贖。他是為她自己的大好前途著想。前途?意義沉重——但都是藉口。沒錢?沒樓?沒事業?要養的家人?說得真堂皇——但壓根兒全都是他掩飾恐懼的藉口!真的為了這些理由,他倒還會在清徹的猶豫之中繼續輕鬆寫意躺漾著;然而經過這些年,「沒靈魂的擺佈」不經不覺跟他建立了細水長流的真誠友誼——他有能耐不要她;可他卻沒能耐承受超出負荷的恐懼——他無法甩掉這個「最佳損友」!


因此,到頭來,這個可憐的男人,若不是怕被人逼瘋怕得太過了,怕得忍不住去爭一時幼稚的意氣……他可是連一刻逄場作興的勇氣也沒有。誰知道呢?聽說那些引人注目的現代流行小說,裡頭盡是令人血脈賁張的色慾世界:男主角們個個意氣風發,人人攬著「『壞』的始作俑者」這個響當當的頭銜而自鳴得意……可一回到現實,這種「自鳴得意」卻成了無人想干犯的罪——誰知道呢?世界竟是殘酷至此,原本打算壞到骨子裡的都變成了好人——這個孝儒,可憐的男人!好人族群又給完美地壯大了聲勢!


珮之的眼眸泛著閃光,可她忍住了不讓眼淚唾出眼眶之外——現代都市女性不都在講獨立自主嗎?怎能輕易在男人面前擺出軟弱的樣子!


她不說話了。孝儒不小心瞥了她一眼——她眼裡的閃光一下灼痛了他,只得趕忙垂下頭,然後尷尷尬尬說道:


「啊……我要下車了……再聯絡……再聯絡吧!」


下車?再聯絡?


聽了這話,珮之這才如夢初醒,望出窗外——啊!那震懾人心的雨橫風狂、雷轟電擊早已沒了,塞車也沒了,「火箭」早早墜落回到了地球,日月星辰全部歸位,香港還是原來的香港,世界還是原來的世界——一切正常得很。


她再把頭一轉,一切影像顯得模模糊糊的——她從模糊裡隱隱看見車廂前方列著一串乘客,急切而井然,正在魚貫地一一下著樓梯。在充斥怪異氣氛的車廂裡呆了這麼幾句鐘,現在終於可以獲得解脫,一部份乘客好像忘掉了心裡的不爽,正在「感覺良好」地互相問候對方的壽堂,不覺弄得車廂裡滿地的器官屍骸。她抹了抹雙眼,再仔細一望——那串乘客中已經沒了孝儒的份。她急急望出窗外,瞥見剛下了車的孝儒,正自胡亂地抽著西裝褸和裝有雞蛋仔的紙袋膠袋,步履急速在熙攘的街上走著,還險些一頭撞上迎面而來的途人……外邊天色已經變黑,華燈初上,剛才撇到車窗外頭的雨滴兀自殘留著……珮之把臉側過來,輕輕貼到玻璃窗上,雨滴好整以暇地一動不動——


雨滴裡頭的街景彷如幻象——變了樣的,上下不真實地倒了個轉……


她不經意把右手提到窗邊,手指撫著玻璃,撫著雨滴,撫著孝儒的背影……


孝儒的背影看來是如此虛渺,一切都是那麼虛渺……


消失了。在凡俗無奇的人群流動中消失了。巴士重新開動,一下顫抖,雨滴驀然從窗外落下來,經過的地方成了一道水痕,像離人流下的一行清淚……巴士須臾加速了,碰巧駛過一段不平整的路,車廂顫抖得厲害,更多的雨滴斜斜地劃過窗外,水痕互相交疊,把外面脆弱的初夜上燈景象都弄糊了,像宣紙上瘦削的小楷蘸濕了水而化開的墨……珮之再也忍不住了,右手無力地垂下來,豆大的淚珠終於奪眶而出——起初只是一顆兩顆掉下來,不一會已變成了一整串一整串,下著下著,勁道猛了,串珠子斷了線,淚水幾乎全撒到了玻璃上,車窗內外頓成了一片狼藉……


她沒打算去追他。心裡還是有那份勇氣的——可給她追到了又如何?他倆之間,某些「東西」死了就是死了,而且還是他主動地、驚惶失措地狠狠把它們弄死的……追得了他的軀殼,也追不了他的「甚麼」。他們由始至終是兩個人,分屬兩個最遠距離的世界,兩個孤獨寂寞又毫不相干的世界……


他說過要「再聯絡」——可到底能怎樣聯絡?這對原來風馬牛不相及的男女,經歷了這樣一場驚天動地的戀愛,竟連電話 WHATSAPP FACEBOOK 都沒交換過,實可堪稱現代愛情故事中的奇葩——當然,靠著網絡起底的力量,現今世代,找個目標人物聯絡上還算容易辦得成;然而她知道,除非有神蹟可以把那些「東西」起死回生,使他採取主動再聯絡上她……否則,再搞甚麼聯絡都是枉然。她不願自己白花氣力去乞求男人……她想,自己到底二十出頭,花樣年華,還算年輕——年輕女孩總不至於要淪落得這樣子可憐。


只是,年輕歸年輕,倔強歸倔強。內心受傷了,女孩子眼淺,到底還是忍不住要大哭一場……眼睛太澀了,鼻頭太酸了,哭著哭著,哭得連蠟炬也成了灰,車窗內外那片狼藉開始乾透,景象漸漸變回清晰……


一切重歸現實了。


現實裡,月夜下,繁囂中,街道上,行人從各個方向匆匆走來,又急急往各個方向散去。人群中,孝儒正自蹙促走著,忽然感到肩膀給一隻手牢牢抓住,心裡頓時一下驚慌——別要是她!連忙回過頭來,見是梅仁,雖立刻又是一陣慌,可經過剛才巴士裡一番歷練,他又學得深一層的功夫,把自己整個人稍稍調了一調,不消一秒鐘,已能略略放心地呼出一口暖氣……


原來早先在巴士裡,梅仁返回座位後,他還是忍不住好奇,在旁暗暗觀察著孝儒的一舉一動;到最後孝儒忽然像撞了邪一樣,急匆匆溜下車了,他落得滿肚子疑問,於是也跟著下車,又費了一番勁,才追上了他的老同學。這時他忘了前仇舊恨,也忘了要去做甚麼推銷——他只想問,問孝儒的一切,還有巴士上所發生的所有事。然而,他還沒把問題問到嘴邊,孝儒卻先來一番搶白:「是是是!」臉上一雙嘴角嫻熟地高高翹了起來——一貫誠懇樂天的笑容,待人接物應有的良好習慣。然後,幾乎出於條件反射,快速把西裝褸和裝有雞蛋仔的紙袋膠袋一併夾在腋下,跟著從褲袋裡勾出銀包,把裡面裝著的所有鈔票硬幣,一下子全向梅仁的手塞過來。只聽見孝儒問:「夠了嗎?——不夠的話,下次我可以帶上支票簿,付多點,買多些!」也沒聽梅仁回答,逕自像個受人操縱又有點設計不良的低級機械人般,把高大的身子轉過去,開著亂步沿街走了……


思考畢竟是痛苦的。低級機械人沒有裝上人工智能,等於沒了一切驚懼痛苦,也就無妨他們去獲取沉默的勇氣和決心——沒有死,沒有逃獄;另類,可是平凡。他們沒被關進「青山」,笑容上的幸福自是恰如其份的;然而這裡終究是不見天日的監獄,笑容展露久了,僵了,到底還會生出一陣淡淡的、微寒的悲哀。


梅仁手裡拿著錢,心裡感到一陣莫名其妙——這個孝儒,到底真的遇上了甚麼事?看看手裡的錢,又看看孝儒那背影,他正想再追趕上去,背影卻突然出現異動,貌似摔了一跤的樣子,然後腋下夾著的東西全部落到地上……啊!這小子真大意,竟給放在路旁的一個「易拉架」絆倒了!慌慌忙忙地,孝儒拾起了攤在地上的西裝褸和裝有雞蛋仔的紙袋膠袋,方又發現他的 S Advance 也從褲袋裡跌出來了,趕忙拿起來檢查檢查——呼,幸好沒壞!解了鎖,他瞥見屏幕左上角處,一個綠色的圓形電話標誌赫赫顯現——仍舊是某個鬼魅的靈異笑樣,可這回他的心再沒有任何可供進撃的痛腳位置。他把置頂的表列快速拖下,打開對話框,看看老婆 SEND 給他的新 MESSAGE ——


買左?


喂我要朱古力味


喂買左未


He's gonna bk early this evening...Maybe next monday? U can take me to ur home ;)


Luv u smith, darling    


「喂,你沒事吧?」梅仁追了上來,問他。


「甚麼?」孝儒把頭轉過來,一望又是梅仁,趕忙按了一下開關,迅速把 S Advance 塞回褲袋裡去。


「沒事沒事!真的沒事!」


臉上瞬間拂過了一下慘淡之色。


「說真的,我很幸福,我真的很幸福!哈哈哈哈……


很快變回一貫誠懇樂天的笑容。


「我很感恩!我很幸福!我很快樂!哈哈哈哈……


費了一番工夫,孝儒勉強重新站起來,也沒理會橫倒在地的「易拉架」,背轉了身,連著「豪邁」笑聲,還不時穿插著「感恩!」「幸福!」「快樂!」這些簡單的褒義詞,姿態寒背,步履蹣跚,又逕自去遠了……


也許,他以後會碰到某個機緣,想起往事,想起今天所發生的一切——巴士上的調情,四唇接合的觸感,傾盡至誠的哭訴,以及那波瀾壯闊的真愛……然而說到底,一切還是被他事過境遷了。葡萄熟得爛透,再給他思想上幾下反芻,剩下的糜爛都變得跟他無關痛癢起來。他是感恩幸福快樂的人,歡恩至極之時,也許眼前還會偷偷浮現出一個窗邊女孩的印象——可愛的,內斂的,然而終歸不會想得起她長成甚麼樣貌——沒個性的臉孔,一派的面目模糊:那是上天懲罰她、讓城市人進行「遺忘練習」的一塊臉。然後,「遺忘練習」平整了「光明前路」,硬邦邦的沒有生氣……


路上沒有味道的生命,均速走著,永遠是麻木的。


畢梅仁站在原地呆了一會,也忘了再追上前去,待孝儒的背影隱沒在人群後,這才如夢初醒,彎下身,把「易拉架」扶正。那斜對著是個賣照明的店鋪,白熾光線從那裡出來,映得「易拉架」也跟著發出耀眼光芒……梅仁看見上面畫了一幅彩色卡通:一個頭籠光環、滿臉白鬍的老牧羊人,手裡握著貌似權杖的牧杖,正帶領一批羊群和牧羊狗向著某個方向行進。那裡還有一行字,都是方方正正的印刷字體,寫道:


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


他對著「易拉架」發了一陣愣——沒神的視線,射向了老牧羊人,射向了羔羊,射向了牧羊狗——


一下觸動,忽然,凝住了。


那莫名其妙的孝儒,他的面貌,他跌倒的樣子,還有他走路的姿態……怎麼說得好?感覺怪怪的——他怪得已經變成一頭狗了。那狗身型高大,體格精健,周身是毛,還不時從狗嘴裡伸出紅紅的長舌頭,濃稠的口水也就一滴一滴順著流了下來……


梅仁腦裡想像孝儒擺弄尾巴,用上四肢走路的情景——一分滑稽,三分啜核,幽幽綴著那一丁點兒可憐。他忽然同情起孝儒來,心念一動,著力找來一根骨頭,然後順手拋了給孝儒啃咬。骨頭毫無肉味,然而孝儒倒還是啃得津津樂道,邊走邊啃,一臉感恩——咦!怎麼自己手裡忽然多了一些鈔票硬幣?啊!原來是孝儒給他的,這叫作報恩來著……


現今的狗倒還有幾分人情味,梅仁想。驀地,他感覺腦袋變得異常清醒,連帶五官都跟著變得靈敏起來……看著手裡的錢,他嗅到了一絲荒謬的氣息——


這樣子時常「搾取」孝儒的錢,他豈不是早已變得連狗都不如?


不知是對錢還是對他自己,一陣蒼涼的厭惡感忽然從他心坎裡油然而生。他感覺自己整個身體的每一部分都在發癢——惱人的癢,難受的癢,像是全身都給爬滿了難纏的蚤子……他急忙跑到附近的一座公廁,衝進了廁格,脫下身上衣服,忙亂抓,著力抓……抓著抓著,他抓得身上處處是傷痕。破損的地方見紅了,可到底還是抓不著身上的最癢最癢處……


然而,這時他還不知道,只要片刻工夫,他抓得累了,自自然然的,倦意便會輕易蓋過這種看似蚤子弄成的咬齧痕癢。跟著,他會穿回弄穢了的衣服,走出公廁,趕緊回到家裡的床,一鼓作氣,倒頭便睡。那樣過得一晚時間,到了第二天早上,他會早早起床,刷牙梳洗剃鬚,吃一人份的輕盈早餐,換一套熨得貼貼服服的整齊「老西」,打上醒神的領呔,用漱口水漱口,弄個清爽的髮型,出門前好好抹掉臉頰上的癟瘦蒼白,對著鏡子,展露兩排閃亮潔白牙齒,滿有自信地說:


「禮拜天絕對不是休息的藉口!畢梅仁,你要記住:你可是全香港最勤力、最出色的金牌 Sales !」


然後,他會滿臉亢奮,昂首挺胸,開著闊步,踏出家門——


他會重新變成一個「人」。


何珮之下得巴士來,已是平日電視台播放處境喜劇的時分。巴士靜靜在總站裡停靠著,沒有引擎運轉,沒有廢氣排出,彷彿連僅存的、活著的憑據都失去了——然而,巴士畢竟只是一件工具,談論它的存活到底是無聊可笑的……也許,談著論著,連坐過它的城市人的存活都要變得無聊可笑了。心想事成!沒盡頭的光明前路!珮之背對巴士,背對車身上那個嬌滴滴的廣告女神,故意讓那半吋鞋踭狠狠碰撞硬邦邦的地面,製造出響亮的「咯噠咯噠」聲,走著,走著,自個自的走著……打從重歸現實的一刻,她暗下決定:她不能讓自己的面目繼續模糊莫辨,更不能讓自己的存活變得無聊可笑;她要走她自己的光明前路——可不要輕易教她的眼淚白白流掉!


現今做女人,講求自主獨立,自力更生,巾幗不讓鬚眉;只是,黑夜中一個獨處鬧市街角的平凡弱女子,才剛歷盡斷腸寸寸,無限淒涼,疲憊怠倦,又可以擠出多少令人昂然邁步的強人力量?


腳下聲音雖然響亮,到底是鬧市,處處五光十色,喧囂繁亂,有誰會有多餘耳目去留意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女孩?只在街上強撐走了幾百步,雙腳已是又痛又累,稍一不慎,一隻腳向內一扭,她整個人頓時跌坐地上,雙手趕忙撐著身體,隨即磨傷破損了幾塊手皮……


附近幾個途人終於察覺到她的存在,走過來,問著傷勢,彎腰打算扶起她。然而這時她只感到又悲又怒——怎麼?街上這些人,他們就不會對她勇往直前的英姿瞄上一眼,卻在她跌倒最脆弱的時候,才會悻悻然走過來圍觀看她?看著這些人的嘴臉,還有弓身扶她的姿勢,不知為何,她竟感到裡頭不是真心的關切,反倒全是輕蔑、嘲弄、取笑……


「好人」!怎麼又是一班「好人」!她總算是天之驕女,任她如何內斂,這時怎可耐得別人心裡取笑她「抵死」,還要表面假惺惺的扮作可憐她!


周邊的人都是虛偽的!


這個城市裡,就是沒有誰會真正可憐著誰。


「走開……走開!我不用你們可憐!走開!我要你們走開!」


珮之像個瘋婦般,發蠻力甩開正在扶著她的人的手,自己憤然重新站起來,一拐一拐的,狠狠撇掉圍著她的一堆「好人」。她聽見背後「痴線!」、「有病!」、「好心著雷劈!」之聲不絕於耳,愈是聽她心裡愈是打著突;然而,她還是拐著,拐著,自個自的拐著……


她是氣憤難平的。可到了這地步,她,何珮之,究竟還可以怨誰?


她還可以怨誰?


汪孝儒?唉,不能。她才剛真正愛過他不久——即使應該對他千怨萬怨,無論如何,這一刻,她總還願意全力包容著他。


她的長輩好人們?唉,不能。那些都是生她養她教她的人,花了心神精力金錢在她身上的……他們讓她的前路變得平坦易行,一片光明,她又怎生有資格怨他們呢?


還是剛才那些假惺惺的途人?唉,想深一層,還是不能。畢竟,所謂「假惺惺」,全都是她自己一個人想出來的——只她一個人。但凡世上所有思想,若只剩下萬中無一的自己所認同的,那多數就是愚蠢發神經的妄想……她其實頗介意別人認真說她「痴線」、「有病」和「好心著雷劈」的——理性世界中的不理性!她只是一個正常人,終究不能讓自己淪落變成了卡夫卡的變形蟲——她不能成為沒人理解又惹人討厭的瘋女孩!


這樣子說法,就是誰也不能怨——那麼,這樣算了嗎?她的滿腔怨憤,就要如此出師無名,一輩子被迫困在自己的心裡面嗎?


她拐到了一個十字路口。這時,後面漸漸傳來了兩把說正宗香港話的男人聲,很快由遠趨近,聲浪大得引起了珮之的注意,轉過頭,只見是兩名青年行人,都是一身輕便 T-SHIRT 牛仔褲波鞋的,邊走邊大聲理論著甚麼。珮之把頭轉回去,豎起耳朵,聽見其中一人憤憤然道:


「頭先真喺塞車塞撚到?!屌!一日最衰都喺嗰尐死人仆街大陸蝗蟲,嚟香港攪穫甘,正一冚家鏟!好心佢哋躝番上大陸,唔好喺香港阻撚住地球轉啦!」


另一人跟著說:


「咪喺?!成日落嚟搶資源,宜家仲要徙鳩晒我哋尐時間!」


「仆佢街!家下仲要搵尐日捱夜捱養屋企嘅香港人去陪佢哋死……唔撚喺要屌柒佢哋老味!」


「屌真喺戇鳩含撚!」


甚麼?大陸人?


珮之趕忙拿出 iPhone5,開了香橙報即時新聞的 APP,起首便是這樣一個標題:


市區大擠塞  內地客旅遊巴硬撼 8  


啊!


她按下標題,開始掃視內容,跟著又趕緊多看了幾篇相關報導……愈是讀著,她愈是感到內心的怨憤漸漸聚攏,變得具體,像成了一枝可怕利箭那樣的形狀——忽然來了一張蠻弩,一個不留神,利箭給狠狠硬射了出去,一番破空之勢,不斷發出無情的高頻颼颼聲響;然後又是一下不經意,箭頭俐落插入遠方無形箭靶的紅心正中央……


對!就該怨他們——這群可惡的「蝗蟲」!這班可憎的「強國人」!她內心其實很早就在怨他們了——吊那星!整天排隊打尖,蹲坐街邊,讓小孩隨街小便,交通工具裡瘋狂爭位子……他們來香港,就是這樣不文明!可恨的!整條街只剩下為他們自由行服務的大型珠寶店、藥戶、衣飾店,行人路上充斥喜歡輾人腳的「喼神」……他們還要不斷搶香港人的奶粉、醫院床位、大中小學學位,綜援公屋福利……


夠了!她受夠了!現在這些「強國人」終於欺到她頭上來,來香港弄了場交通意外,還要引發大塞車,好誘拐她交上惡運,墮進陷阱,遭遇無疾而終的偉大愛情!他們害她盡情地傷心、失落、憤怒、哀傷、流淚……她的生命本來是無風無浪的——做自己?安於現實?只要再給她一會兒時間,她逃避逃累了,那她就能有所選擇,開始走她那沒盡頭的光明前路,然後再不用苦苦思考自己到底真正身處何方——畢竟,人心肉造,總有脆弱之時,她一個人的力量有限,乏力了,負擔不了,她自然會懂得放下,擺脫自我,緊抱思想上地久天長的怠惰,繼而從怠惰裡擠出融入社會的力量,依舊抬頭做人,就這樣一生一世……嗚呼哀哉!偏偏那些「強國人」,在這時大舉走進她的生命,一如托起一隻珍藏著的古董厚重白玉瓷器那般,把她內心深處向前奮進的自信給托了起來……然後,施施然過橋抽板,狠狠把那瓷器重手摔下去,一陣粗暴的鏗鏘聲音,在地上通通成了徹底的碎片粉末!他們甚麼都摔甚麼都搶,連讓她拿出自信去選擇、去走路的能力都摔掉搶去了!這樣子苦苦逼著她,永遠把她卡在那茫茫人生的交叉路口……


她是滿腔怨憤,卻又動彈不得……


青年行人早早過了馬路,揚長遠去了。月光下,霓虹裡,十字路口上,燈號綠了又紅,紅了又綠,林林總總的車子和行人,他們順著來了——去了——來了——又去了——都跑得遠遠的,急急的,如煙,如風,如霧,如電,就是沒有誰肯回眸片刻,瞟一眼自己所走過的路。珮之這「邊緣」女孩,卻是逆著主流,倚著紅綠燈旁的欄杆,久久站住了——憤怒、怨恨,混雜了一身的無奈和乏力——


啊!這就是現實世界!


對街有個燈火通明的大藥房,一路大聲唱著流行曲,這時候正播放許美靜的《傾城》——


紅眼睛 幽幽的看著這孤城 如同苦笑 擠出的高興


全城為我 花光狠勁 浮華盛世 作分手佈景


傳說中 癡心的眼淚會傾城 霓虹熄了 世界漸冷清


煙花會謝 笙歌會停 顯得這故事尾聲 更動聽


珮之的眼睛早已累得充血通紅。她幽幽看著街景,看著這孤城,連苦笑的氣力也沒有了。


她和孝儒相遇,戀愛,理解,然後分手。佈景是浩瀚宇宙,浮華盛世;然而各人自有各人的忙,伊人此刻獨自憑欄,誰人會有閒情為她真真正正花光狠勁?


一街照樣的霓虹燈光,紅的橙的黃的綠的藍的粉紅的,在炎熱的夏夜裡,都在互相自顧自地比拼著熱鬧……她又不禁流下淚來了,一行行癡心的、真誠的眼淚——然而淚水到底沒能傾覆這個大都市。香港沒有陷落,城裡沒有人會真正成全得了她。這裡仍舊繁榮穩定,歌舞昇平,煙花璀璨,笙歌處處,沒有驚天動地的大改革,沒有不可理喻的戰爭,更沒有濃濃厚厚的硝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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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那些傾國傾城的動聽故事,到了現今世代,大多已經淪為荒謬絕倫的傳聞奇談。至於失落於傾城的人和故事,倒應該全是常見得令人感覺冗悶無聊——看!現在向你說了這麼一個,說完了,啤酒你我只各開了一罐,而你已是醉得不省人事——敢情不是酒,倒是故事徹底弄「醉」了你。嗨!起來吧!東方也不覺既白了。夏日的清早,天氣還是那樣翳濕悶熱,然而看那七月朝陽,埋首薄霧,像隔了一塊蒙塵的濾片,卻令我覺出了些許蒼涼……天空是不是比以往更豔紅了?


噓!好了好了,我扶你回去吧!今天是假期,回去後,不用想甚麼,你倒可以好好去睡上一覺……


新的一天,七月伊始,總算是個希望——


我只願跟你,永世友好,傾誠永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