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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7月7日 星期四

曾遭國安軟禁 屢向京官索料 一身豪氣搶獨家——《蘋果》副總編輯蔣美紅專訪


蔣美紅(左)2007年採訪時任台灣立法院長王金平後合照。



一頭俐落短髮,一雙銳利眼睛,蔣美紅外表不高,身材圓潤,動靜卻予人一種女中豪傑的感覺。暱稱「蔣美人」的蔣美紅,怎麼看也跟「我見猶憐」的柔弱美人扯不上關係;與中共權貴打交道,遭「強力部門」軟禁北京別墅一星期,「沙士」爆發期間北上「非法採訪」……走遍中國大江南北跑新聞20多年,「美人」換來的,是天不怕地不怕一身豪氣。已屆天命之年,現身為「反共媒體」《蘋果日報》副總編輯的她,主管《蘋果》中國版,一時天津大爆炸,一時李波「被失蹤」,編輯室內「坐堂」的她每每指揮若定,與下屬談笑風生間,各種悲歡離合光怪陸離,已然高效、企理、真實地躍然電子媒介和印刷紙張上。

不為強權競折腰,《蘋果》中國版嘻笑怒罵,於蔣美紅領導下開闢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來。這位副老總搜挖大人物故事經驗多多,輪到自身故事被挖時,卻也毫不含糊,不用事前準備,已能對小記滔滔不絕談上半天;說到精彩處時更是神采飛揚,聲音語速也情不自禁有所提高。

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蔣美紅出生於福建廈門一個歸國華僑家庭裡。當時正值文革發動之初,全國皆陷入瘋狂階級鬥爭中;然而這些華僑家庭所居住和工作的福建華僑農場,受的影響卻相對較小。「我現在只記得外公有被人批鬥過……整體來說,小時候家庭環境還算不錯,有得去上學接受教育,還能有印尼的親人來探我們帶來蛋糕等,讓我能食盡好嘢……」

文革正式結束後,內地對歸國華僑實行「來去自由」政策;蔣美紅一家遂於1979年透過此政策移居來港,展開新生活。她就讀位於樂富的潔心林炳炎中學,初中時受到中文老師影響鼓勵,開始喜歡閱讀:「那時喜歡看文學,例如小思的香港文學。」

就是初中時期,蔣美紅迎來其人生一個重要轉捩點——接觸《天讎》。

「我記得當年在田園(書屋)買這本書,看完感覺晴天霹靂,」30多年後蔣美紅說起《天讎》,聲音內彷彿仍有那種震動人心的感覺。

《天讎》完整書名為《天讎——一個中國青年的自述》,1972年完書出版,最初為英文寫作的文革紀實長篇小說,後有中文譯本。作者凌耿(原名郭坤仁)以紅衛兵(福建「廈八中」頭目)第一人稱寫作,詳實記錄1966至68年文革最瘋狂鬥爭時期的各種所見所聞,包括批鬥時為福建省頭號人物葉飛、到北京串連、天安門廣場百萬人頭攢動謁見毛主席、批鬥國家前主席劉少奇夫人王光美、數百名不同派系紅衛兵持械武鬥廝殺殘忍場面,最後凌耿18歲女友「梅梅」擔任戰場護士卻不幸中彈身亡,導致同齡的凌耿萬念俱灰跳海游泳至「大膽島」金門,投奔台灣成為當年國民黨樣板宣傳人物……

《天讎》可謂當年大陸境外第一本詳盡描述記錄文革情景的書,曾獲美國《紐約時報》和台灣已故前總統蔣經國推薦(但後來因此書與台灣方面對文革宣傳的形象相違背,因此在台灣曾一度被禁),並對不少在大陸外的華人產生強烈衝擊,包括蔣美紅:「以往我雖身處大陸生活,不過一來當時年紀尚小,二來福建的華僑農場當時不太受文革干擾影響,我其實不太清楚農場外邊原來會這般混亂和恐怖!」

自此,蔣美紅終於對以往認識的大陸完全改觀;然而大陸真實的一面未有嚇怕這位十八出頭的少女,反而更激發她對國情認知的興趣:「《天讎》是一本衝擊我的書,令我對自己生活的國家感到好奇。」除了開始閱讀《百姓》、《爭鳴》、《開放》等以中國政治為主題的雜誌外,她更會打暑期工賺錢,然後與三五知己一起周遊大陸旅行,足跡遍及華東華中、黃山華山等。過程中,她也開始立志做記者跑中國新聞的目標。

到了中六填報大學時,「小思(香港作家)當年填報志願入大學,為顯示決心,所有志願都填上了中大新亞書院中文系;我也有樣學樣,志願只填了中大新聞系。」然而,她最後卻未能考上,惟有先出來打工,其中她曾到地區星報工作一年多,初嘗當記者的滋味。

(註:八十年代時中文大學實行四年制,因此學生於中六時便可報考;香港大學則為三年制,學生一般於中七時才報考)

直到1989年,蔣美紅的母校潔心中學得到5個保送入樹仁學院的名額。「時任李杏芳校長打電話給已經畢業的我,說可以給我一個名額。」蔣美紅就這樣得到機會,填志願時再次只填報新聞系,最後順利考上;同年卻發生震驚中外的六四天安門慘案;「六四更加深我想了解中國的盼望。」而她在樹仁就讀期間曾在《文匯報》實習:「《文匯報》社論在六四前夕開天窗,那時候令我對這份報紙產生興趣。」

畢業後,蔣美紅曾在《南華經濟》、《成報》任中國記者;至1995年《蘋果日報》創刊,她被挖角至這個反共反政府媒體,專職財經版並負責跑中國經濟新聞。到九七回歸那年,她又轉職到《明報》,先做財經版,後做中國版。這段時期,蔣美紅憑著天份和努力,積極擴展自己在內地的人脈。「我每個月經常跑北京、上海等地,當時跟北京部委官員和地方官員漸漸熟諗,因此我常常能收到獨家消息,例如國家外管局(外匯管理局)局長跳樓身亡、國家發債規模等等。」她又笑著總結指,自己於90年代有接觸的內地人士,現時下場大致可歸納成3類人:「一是現在升官發財的,如王歧山(現任中紀委書記)、周小川(現任中國人民銀行行長)等等;一是正在坐監的,還有就是已經退隱山林的。」

不過蔣美紅也指,她常常這樣做出國內政經的獨家報道,從此便被國安(國家安全部)的人盯上,甚至會遭人從旁緊貼或跟蹤:「我鄉下的人也曾受牽連。」至1999年她一次北上時,為測試北京國安有否盯上她,因此先到深圳再飛到北京,然而甫抵京卻出現大新聞——時任台灣總統的李登輝發表了著名的「兩國論」:「報館(明報)見我已在北京,立刻要我去『八』兩國論相關的料。」她於是到外交部等地方收料,過程中「一直都無事」。

其後有一晚,她相約了某前國家副主席的兒子到北京建國飯店用晚膳。「那裡有間西餐廳,他『請食飯當長輩』,最後吃了千幾元(人民幣),還真夠豪的!」然後她開始感覺不對勁。「我發現自己被人跟蹤……晚飯後我約了其他人到飯店的酒吧飲酒和食夜宵。離開打開酒吧大門時,有幾個人突然從後貼住我。」她繪聲繪影地形容,那些國安要她跟他們「走一趟」,然後就「夾」了她直往後樓梯走,並從飯店的後門走出來,那裡已經有輛國安的車在候著她。「我雙眼被蒙著……也不知他們要帶我哪裡。我感覺那輛車走的路很顛簸,一時上山一時下山那樣的,但我辨別不了方向,也不知時間。」

最後,蔣美紅被國安帶到了北京附近某處偏僻的別墅裡軟禁。「那些人問我本身做甚麼,過往有甚麼經歷,來北京要做甚麼等等,要我一一如實報告。」她指那些國安不斷逼問,她是否向前國家副主席兒子索取甚麼國家機密,但她回應兩人只是在談兩國論,並無其他,「後來我終於說得那些人都覺得不涉甚麼國家機密了」。

不過,國安行動如此大費周章,總不會就此輕易放人。蔣美紅指,那些人還要測試她說話孰真孰假,似要從中找尋漏洞,以便找到罪狀加諸她身上。她又指當局為監視她,並防止她逃走或是自殺,還專門派了兩名「大媽」去看護她。「我還記得在別墅房間裡,大媽和我都覺得太悶,於是常常聊天,例如我們會說說王菲的事……」她現在回憶說著也不禁莞爾。

過了7天軟禁生活,蔣美紅最後被要求寫悔過書。「我跟那些人也開始熟絡了,他們之前還和我一起吃飯……離開時還一路『保送』我都機場呢。」這樣子讓國安活捉軟禁,整個過程雖然讓人聽來感覺有點毛骨悚然,然而蔣美紅對此娓娓道來時,語氣卻是頗為亢奮。「小時候我看過不少講特務的書和故事,當時我實際感覺自己活像川島芳子那樣的日本特務……老實說還是覺得挺刺激的!」

對蔣美紅來說,刺激的還有搶報突發獨家新聞,而這往往也能顯示記者的能力和勤力積極態度;其中一次最令她深刻的,是2003年沙士期間,她為《明報》上大陸採訪了一則禽流感「故仔」。

話說當年2月份某日一個下午,香港不少媒體均收到消息,指一個本港家庭此前曾到過福建,結果孩子在當地死於禽流感,父親染病回港醫治無效也告死亡。內地當局當時要隱瞞各類疫情,加上此事牽涉中港兩地,《明報》港聞與中國版記者都加緊努力積極挖料;直至當日傍晚7時半左右,終於知道肇事地點為福建福州附近的平潭島,於是蔣美紅與一名女攝記黃寶群便被派前赴採訪。「我此前做開大陸靜態新聞,這還是我第一次做大陸突發呢!」

由於已入夜,一般媒體的做法,應是坐第二天在香港或深圳機場最早起飛的航班前赴福建。「不過我想,這樣子要第二天下午才能到達目的地,真是『蚊都訓』!」她於是當機立斷,提出立刻出發趕到深圳坐車去福州,並獲得上司同意。她和黃寶群兩人遂「快手快腳」,在深圳羅湖坐上大巴,通宵熬了8個小時後,終在第二日天還未亮時到達福州。兩個爽快女子其後冒著寒風,在當日最早一班渡輪上一路站著到平潭島。「到了島上,我們嘗試截順風車……結果卻找來一輛電單車,便叫司機載我們到縣城內最大的醫院,司機還以為我們是被派往島上的護士呢!」她們於早上9時來到醫院,更順利找到主診醫生,證實該家庭中的女童在島上死亡。

醫生及後又幫忙聯絡上女童於縣城居住的外婆,後者指女童已在島上的「鄉下」一處廟內安放著!她倆不顧三七二十一,立刻飛車前赴「鄉下」,先找到女童嫲嫲的家。「那時嫲嫲還躺在床上睡覺……她起來說女童已經下葬了!」於是,嫲嫲便帶她倆到位於附近農田的女童墳頭察看並拍照:「未有其他行家前來……真是發達了!」

當她們下午回到縣城時,才發現香港媒體的行家們終於「姍姍來遲」坐飛機到達;不過由於一時太多記者來勢洶洶,加上當地衛生部門的人員已同時被「吸引」過來,想要制止記者曝光疫情,醫生和醫院方面也沒好氣再對其他行家透露甚麼。在行家剛開始「索料」的同時,蔣美紅兩人卻已經完成任務,可以「拍拍屁股」離開了。回港後,蔣美紅還獲得《明報》編輯部頒發該月的「最有貢獻獎」,以表揚她做了這則獨家報道。

不過,蔣美紅雖然獲得公司讚賞,但她卻在同年離開了《明報》。「我做得那麼辛苦,公司當年居然還要減我人工!我當時的感覺是:『我咁努力,上面都唔識貨!』……加上我再忍受不了我上司那種覺得你有用便討你好,覺得你無用就變臉的態度,於是我便辭職了。」

離開《明報》後,因著之前的不快經歷連帶對傳媒行業感到失望,蔣美紅遂轉行,並找了公關的工作做。不過做了很短時間後,她便覺得公關工作不適合自己:「像是整日在做『弄虛作假』的工作!」

2003年初,當時擁有《成報》的「殼王」陳國強,在長期虧蝕下將75%股權售予商人吳征旗下的陽光文化。轉手後不久,蔣美紅在《成報》的行家朋友邀她過檔,她便從公關行業回到自己的老本行:「最後還是感覺自己做記者較適合。」然而《成報》的銷量一向落後本港其他報紙:「我漸漸覺得,即使是做了獨家,在《成報》根本也沒甚麼人會看……感覺不太好。」

在《成報》一段時間過後,《蘋果日報》在創辦人黎智英帶領下,開始注重中國和國際新聞。「肥佬(指黎智英)當年要發展中國經貿版,正在擴展部門人手。」這個背景下,蔣美紅再次被挖角重回《蘋果》,並一直留下直至現在;而她在《蘋果》也因表現突出,從採訪主任升至副總編輯,現時主管中國版。

從跑新聞到晉身傳媒管理層,蔣美紅坦言以往從沒想過,現在行有餘力仍會做採訪和寫稿。「人家做管理層看上去很高高在上的,但我喜歡親力親為。」習近平上台後,內地近年不斷加強媒體管制,今年初更提出「媒體姓黨」的號令;而不少香港傳統媒體近年也有染紅趨勢,受壓下立場也轉趨親共。《蘋果》一向被中共視為香港主要「反對派」傳統媒體,作為其中國版主管會否感覺壓力日增?「這個倒不會。以往跑慣中國新聞,累積經驗下會懂得判斷大陸政治氣候。只要不涉『紅頭文件』或國家機密,基本仍然無問題。而在《蘋果》內部,也暫未見上面的更高層人士施壓要求改變一貫編採立場。」

現時互聯網發展迅速,各類新聞資訊可輕易免費得到,加上激烈競爭和各式打壓等,令媒體行業賺錢艱難;尤其則重文字、被稱為「紙媒」的印刷媒體近期更屢傳停刊、裁員等消息,堪稱已成夕陽行業。《蘋果》經營現況如何?蔣美紅指公司已不斷在積極轉型:「我們是(本港)最早開始轉型的紙媒之一,2009年起開始製作動新聞,2013年增加網上即時新聞……不過現時買報紙的人愈來愈少,報紙蝕錢嚴重,只得暫時靠網上媒體部份『拉上補下』。」據悉《蘋果》每日出紙量由一年前的15、16萬下跌至現時的13、14萬,且有持續下跌趨勢,對此狀況,《蘋果》會否像其母公司「壹傳媒」旗下《忽然一週》、《Face》等雜誌般面臨停刊?「短期也不會。事實上,肥佬今年初曾經向我們透露過,報紙是『蝕少當賺』,暫時無論如何都會繼續做下去。」

不過蔣美紅也感嘆,現時為減省成本,報紙也要「cut紙」,厚度「真是薄過M巾」。而面對網上媒體激烈競爭,《蘋果》發展出「Hit rate」文化,並因此為人詬病,蔣承認是有不足之處:「催谷『Hit rate』下,做新聞既要求快也要求量,質素有時自然不太好,也會出現錯漏。」有指《蘋果》新聞取向有時予人較低俗感覺,對此蔣則指:「我們致力做到『新聞多樣化』,不想扮清高,只要是報道事實,不弄虛作假便行。」

老一輩新聞人相信,要當一個好記者,須有「鐵腳、馬眼、神仙肚」的本事,由此也可知記者行業工時長和工作辛苦的本質。那麼,蔣美紅還有時間顧好家庭嗎?「我老公本身在內地設廠做生意,我一直專職國內新聞,其實他也要冒一定風險……不過他一直很支持我,我也很多謝他……還有就是我們沒有小朋友,我才可有時間專注工作。」她又指:「我現在還會有時間煮飯和照顧母親……最緊要是懂得分配好時間。」這位「蔣美人」到了最後,依然繼續流露女強人本色。


後記:

訪問結束後翌日凌晨接近2時,當小記準備入夢時,手機卻忽然一震;打開一看,蔣美紅透過Whatsapp傳來訊息:「俾好野你睇。」然後是一張照片,內容為一則發了黃的剪報——刊於2003年3月7日《明報》的「編輯室手記」。記者用惺忪的雙眼細閱,筆名「戴胡子」的《明報》前副老總阮紀宏,在手記裡提及蔣美紅領取編輯部每月獎項的事;而手記的最後一段,則這樣記述:

「做記者的,決定去採訪以及寫稿的時候,絕對沒有想過得獎的事,只會想如何最快到達現場,如何得到最多的消息,這是對讀者負責任的態度,也是對自己熱愛的事業的尊重。至於得獎,就好像賣(買)一張慈善獎券,本來想的是做善事,結果得了個熨斗或者皮帶的獎品一樣。」

「你們《蘋果》現在有這樣的獎嗎?」小記回了一句。

「無。晚安了。」

小記心想:這位蔣副老總是在送我一張珍藏13年、泛黃過期的慈善獎券嗎?想著想著,小記鬥不過睡魔,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