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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6月14日 星期五

目送



「你站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龍應台《目送》


舅父一家移民加拿大十年了。現今世代,各人自有各人的忙碌,加上路費高昂,他們也難得可以回港省親;就算回來,也就只是數年一次,僅此而已。猶幸舅父半年前開始回來香港工作,舅母也每隔數月回港探望丈夫,時地相宜,親人間才多了碰頭聚首的機會。然而,表哥表妹他們畢竟已在外國落地生根,也就沒隨他們父親回來香港生活。至親長期相隔兩地,每時每刻自有一番念掛——幸好現今科技發達,視像對話方便至極,也才得以稍慰他們之間的思念之情。


然而——尤其是對不懂科技的老人家來說——隔著機器的溝通,畢竟和親身面對面的溝通完全不同。


五月。表哥大學畢業在即,也就偷了忙完課業開始找工作前的空閒,回到了故鄉逛逛。


這次他回來,除了舅父外,最高興的人應該是外公了。


記憶中表哥移民後,曾經回港省親兩次。第一次回來,外公算是一位壯健的老人家,還有能力去踏單車四處逛;第二次回來,外公已經不能踏單車了,但仍有氣力不時唱唱粵曲,甚至去和其他老人家一起上台表演,娛己娛人一番。


這次回來,外公已經沒有氣力唱曲了,大多時只留在家中;至於他經常去「逛」的地方,是醫院。


表哥回來後,曾經有過兩三次的家族吃飯聚會。不過,每一次聚會,中年人自有圍內的「健康經」說,青年人也有自己的「讀書工作經」吐。兩輩人之間也有「時事經」彼此交流著。至於外公,他的手總由外婆輕輕牽著,不發一言,靜靜地坐在飯桌一角,欣賞著兒孫互相交流時的神態——尤其是久未見面的長孫,他更是對之注目良久。對於已屆耄耋之年的老人來說,實在沒有比親眼看見自己兒孫健康快樂更為重要的事情了。


只是,老少兩輩之間的交流仍是很少——也許是沒有甚麼共同的話題吧!外公到底還是有著老一輩中國傳統男性的特質:心裡愛子疼孫到極,然而情感卻不懂有效表達出來——尤其是用言語。


母親曾經向我提議:「不若你找個機會,只你和你表哥二人一起去探探外公吧!我想他應該會非常高興的!」


不過,到底我心裡有點害怕跟外公說話,甚至是見他——面對他,若沒有其他「中年一輩」在旁,我會感到有點不知所措,腦裡總轉著要跟他說些甚麼話才好……加上他們爺孫二人也已見面數次——那,應該足夠了。


於是,我也就漸漸忘記了這事……


光陰似箭。轉瞬間,表哥要回加拿大了。


他回加拿大的前兩天,一個看來很普通的黃昏。我正經過某商場趕赴友人的飯局時,友人卻忽然來訊,說要遲到一個多小時。一個多小時!於是,我便只好在商場閒逛,以求打發時間。


萬料不到,竟在這期間偶然碰上了表哥。


親眼又看到表哥本人,我立刻想起了母親的提議;然後,心裡登時發毛,一種不安感油然而生……本沒想過會在他回去以前再碰面了——真的是命運使然麼?


同時間,友人又來訊告知,他其實只是說要遲到「幾個字」——他不小心把訊息打錯了……真的是不小心嗎?還是有某種力量在背後驅使他這樣做,然後彷彿在向我暗示著甚麼?如果只是「幾個字」,我便不會閒逛商場,也不會碰上表哥了……想到這裡,我更是渾身不自在,整個人頓時膽顫心驚起來。


「嗨。明天下午有空嗎?不若一起探望你爺爺吧!」


「好啊!」 表哥爽快答應了,告知了老人家,約定第二天下午結伴前往探望他。


那是一個下著毛毛細雨的下午。表哥和我一起到了外公的家。外公老早便把家門打開了,好像已經苦苦等候了很久似的。進了門,我倆早說不用如此費神客氣招待,然而兩老依舊堅持忙碌:沏茶、找吃、置風扇、搬椅子……這應該是我們去服侍兩老,現在卻是他們服侍我倆!——還真有點慚愧。


然後,我們四人坐了下來,開始閒話家常。外公穿了整齊藍白間條恤衫,下配卡其色長褲子,憂鬱的氣場中稍稍露出幾分精神面色;然而,衣衫還是掩不了他瘦削的身形,更掩不了他越發斑白的鬢髮……


記憶中好像沒試過這樣子和兩老聊天,這回是頭一遭,倒也是遲來的新鮮事。我們聊著家人、聊著學業、聊著生活、聊著過去、現在與未來……然而,還是外婆說的多,外公說的少。外公大多時間都只是坐著,面上不露任何表情;只我們偶而說到好笑處,他才綻放出難得的笑容——就像沒有星光的長夜天空,忽然爆開數個璀璨奪目的煙花球一樣……


有一回,外公正坐著良久不語。忽然站了起來,然後慢慢地、慢慢地走到衣櫃處翻弄了一會;又慢慢地、慢慢地走回來,下定決心,把一張摺得好好的大鈔緊緊塞進了表哥手裡。表哥顯得有點不知所措,不斷推辭;外婆於是對他說:「爺爺見著其他兒孫機會還多;但他很多時見不著你,不知如何向你表達關心。你就當諒解一下他,收下吧!」聽了這話,表哥這才接受。


閒談了差不多兩小時,天色漸漸暗了。外婆說要留著我們吃飯;但這次探訪是臨時相約的,我倆本也早有安排好的事情忙,加上表哥第二天一早的飛機,也要早些回去收拾——於是就推卻了。這是正確的決定嗎?


「我們走了——爺爺奶奶你們要多多注意身體,好好保重!」


「記得有空便再回來香港看望爺爺啊。」外婆叮囑著表哥。


我倆踏出了門口。外公執意要在家門外送別我們。於是,外婆便扶著外公慢慢地、慢慢地走出門口,想要目送著我們離去。


「再見!」


「再見!記得有空要再回來!」外婆說。


兩老站在家門前走廊的一端看著我們。我們沿著走廊,背對他們走著。忽然,我忍不住回頭一瞥——外婆帶笑地對我揮了一下手;再看她緊緊扶著的老伴,立在走廊盡處,只要來上一陣輕風,就能把那瘦削脆弱的身影給吹走了。他的面容是肅穆的;然而,他的雙眼,卻有著抑壓不住的、濡濕了的閃光——帶著少許堅強,卻也帶著更多的柔弱。是的,他老了。他不必追。他追不了。


人生在世,各人走著自己的路途。路途中碰上了各種各樣的人,跟他成了爺孫、母子、父女、情侶、夫妻、師徒、朋友……這些,都是「緣分」的別稱。然而,隨著人的年歲增長,你會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緣分」,就是意味著,一次又一次地,你站在路的一端,目送著他的背影離你而去;又或是,一次又一次地,他站在路的一端,目送著你的背影離他而去。你不知道,在每一次的目送後,你們還有沒有機會親眼見面——但是你會知道,那見面的機會,是隨人年歲的增長而成反比的。他的那一刻來了,你和他一起走的路便立刻永遠分了岔——然後,緣分已杳。


在這個反復循環的過程中,往往讓你變得十分脆弱——也許,只有透過目送,才能稍稍慰藉有情眾生分崩離析的羈絆心——即使那仍會惹得你不禁流下兩行清淚。


謹以此文獻給外公;而及那些曾歷經過、以及即將歷經別離之苦的有緣人。



2013年5月25日 星期六

The Little Prince and the Rubber Duck






“Hello duck!” the little prince exclaimed.

This was another planet the little prince paid a visit to throughout his long journey. The place was inhabited by a giant rubber duck, and the little prince found himself getting extraordinarily amused to see the gorgeous and cute creature. He could finally reach a planet without any strange grown-ups.


"Hello my dear visitor!" replied the duck. "Let's take photos together!"


"Hum...photos?"


"Arr...wait..." The duck suddenly gazed at the little prince with full concentration. "Oh! Okay...there's no need for you to take photos with me..."


"Oh? I don't quite understand..." the little prince felt puzzled.


"You can see from the painting that the elephant is inside a boa constrictor while many others consider that stuff to be a hat. Therefore, it's no need for you to take photos with me."


"But why others will have the urgency in taking photos with you?" the little prince got even more confused.


"Ar ha!" the duck answered with pride. "I can say it like this: when all the grown-ups are willing to take photos with me, then they won't focus on matters of consequence only. There may be less wars, less conflicts, and less greediness..."


"So you are a peace-maker?" the little prince concluded.


"You may say so. And my job can be carried out more easily if my body can attain an even greater size. But then I may not get enough strength to support myself to be that gigantic..."


"Wow!" the little prince exclaimed, full of respect. "But then why are you here all alone now?"


"Oh, this is a bit tricky," the duck replied. " You know...floating still on the sea and letting people take photos with me is a tiring job. I need to withstand heavy rainfall, strong wind and roaring wave. Therefore, I am here in order to get some rest..."


"I see." The little prince held the duck in high esteem, with a little sympathy also. 


"And there's another reason," the duck continued. "Making peace do has tricks. You cannot hold a person taking photos with you without break. Sometimes you need to take a leave for a while, letting him have time to think, and do some little arguments and debates with others occasionally. Otherwise, he himself along with his society cannot make real improvement and that's not real peace."


"Ar ha! That's so interesting!" the little prince was amazed. "Hey duck. Be friends with me."


"My pleasure."


And they became true friends.


"Take a photo with me, duck. It's not about peace-making, but to be a representation of our friendship!"


And they took photos together.


"Thanks duck! I will keep the photo forever. I need to go now...it's so nice to meet you here."


"Take care, my friend." the duck felt a bit sad. "You are so special. I've always remained silent to others, but you are the only one that can make me talk so much like that. Bye! I am sure I will feel lonely without you accompanying me..."


And the little prince went away.


"What a lovely duck!" he said to himself. "If there's chance, I must pay another visit to his planet. I will also bring him my beloved rose -- and we can take photos together!"



2013年5月20日 星期一

寂寞的自由人



星夜是寂寞的。


因為有城市。很多外表繁華的玻璃之城,在穹蒼裡各自尋到細小的角落,然後自我運行著自己的一套。它們總在各自比賽著亮度和數字,即使到了夜晚仍是緩不下來。至於星夜,亙古不變的浩瀚使它顯得特別無語、特別的超脫蒼涼,放任城市在剎那的一瞬間蓋過星宿發出的光芒……


城市是寂寞的。


因為有海港。海港裡平靜的水,連同百桅千帆,總在淡淡地輕輕地自由流動進出城市。而無奈的孤城,就只能永遠苦苦地站在相同的位置上,擁抱著冷冰冰的高樓大廈,像極深宵裡困於床上擁著冷枕的怨婦,讓一縷閒愁默默在心間流淌著……


海港是寂寞的。


因為有燈光。各種璀燦奪目七彩繽紛的燈光,彷彿在吹捧著某些虛無飄渺的東西,為那本來烏黑的海港蘸上了一層很光鮮耀眼的色彩。即便是那些站在馬路旁的街燈,也不期然參與了那夜景的建造。然而,海港本來還是很內斂的,光鮮軀殼下的他,其實總在自我地蜷縮著……


街燈是寂寞的。


街燈的下面,總是一個又一個疲憊的身影,在空敞寬闊的馬路上緩緩蠕動著。他們總好像朝著某些方向前進,但細看來又好像不是。他們是很自由的個體,自由得沒了軸線,忘了街燈在照著自己,也察覺不了自己的腳步聲零碎地輕輕地在馬路上迴盪著……


自由人,是寂寞的。一如星夜的蒼涼——沉默,無語。



2013年4月28日 星期日

畫紙



火車駛進

夢幻樂園的懷抱,不禁

敞開了門,你仰天呼吸

空氣中的青春,晨光下的希冀

和風

在吟著讚美的詩

歌頌知識、愛情和自由,歌頌著你!——

一片雪白新淨的畫紙




飄進了那

散播精神營養的空間,幻化

千種顏色,卻碰上摸不透的高牆

高牆!你不懂千色的可貴

營養

變成了冰冷的小數點

詛咒求真、求善和求美,詛咒著你!——

一片寫滿數據的畫紙




飄進了那

沒有盡頭的花海,沉醉

夢幻的芳香,嬌花笑了

花不是花,卻是鏡中水月

酒精

於是纏上乾裂的嘴唇

灼痛蘋果、白熊和花貓,灼痛了你!——

一片充滿割裂傷痕的畫紙




飄進了那

任人拔足馳騁的國度,尋覓

大物語的蹤跡,卻只有小小人

冷漠的爭鬥,輕不著地的暴力

孤獨

是決斷不了的後遺症

永遠的日常,為打轉而打轉,壓迫著你!——

一片緊緊搓成一團的畫紙




秋去秋來,花落花開

終於——終於——




伴隨落英點點,飄離了

沙紙工場的懷抱,墜入

冷——酷——異——境

沉吟著

沉吟著

猛然,奈不住奮力一呼——

花!請你高歌!草!請你茁壯!

藍鳥

也要振翅飛翔!

空氣

空氣縱使透明不了,也待

收拾勇氣、冷靜和智慧

萬物也待

祝福著你

一片重生的

雪白新淨的

畫紙



2013年4月5日 星期五

清明偶拾




今天遇到了一件這樣的事情,令人難忘。


清明。中午時分。陰陰細雨的天氣。稍稍「欲斷魂」的行人。如常的街景。


汽車川流不息的十字街口。亮起的紅燈。站著等待綠燈亮起一刻過馬路的我。


這時候,我忽然注意到在我的旁邊,有一位坐著輪椅的大叔也在等著過馬路。這位大叔身材頗為魁梧,臉上卻隱隱散發著一點鬰鬰之氣;頭戴鴨舌帽,帽邊露出半白的鬢髮,看來應該行將耳順了。


在街上遇著坐輪椅的人本也毫不稀奇。這時候,行人過路燈發出的綠光射進眼內,我便打算不再理會那個大叔,逕自過馬路。


正要開展雙腳走著,眼角又傳來了那個大叔的映像——這次,卻使我不得不對他行正式的注目禮。


只見他的大腿上放著他的手提包,雙手不知是否有疾病,只緊緊藏在手提包後不露。他也要開始過馬路,便趔趄著穿著涼鞋、看來也行動不便的雙腳,小步幅地一步一步踏在馬路上,緩緩地向前挪動輪椅和自己龐大的身軀——感覺有點像肥大的毛毛蟲向前行進一樣。


絲絲細雨下,他看來好像移動得很辛苦。雙腳有時會不小心碰到那用來承腳的裝置——不知是否會痛呢?這時侯,那「綠公仔」開始閃動了,但大叔卻仍是狀甚艱難地只過了半條馬路……他好像希望可以加速移動,因此加快了雙腳踏地的頻率——但偏偏又氣力不繼或是用力過度,移動的方向偏離了正常路徑,變得有點「飄」的感覺……


當我看不過去,正要上前幫那大叔一把的時候,在我身後忽然閃出一位有點胖的男途人,急急衝到那大叔處,然後雙手很快地緊握著輪椅背後的雙柄——


「走開!走開!走開!我不要人推——我不要人推!」


驀地,那大叔情緒變得相當激動。那個男途人好像有點嚇呆了,雙手仍是握著輪椅手柄,就這樣站在馬路中心不動。這時候,也不知哪來強大的力氣,大叔的雙腳向著地猛然一蹬,他的輪椅和自己整個魁梧的身軀便霎時倒向那個男途人身上……


幸好,男途人還有些能耐,穩住了大叔和他的輪椅。然後,男途人就沒再理會大叔,逕自走了。其他途人也就對那大叔「敬而遠之」;「黐線!」、「有病!」等等,不絕於耳……


這時,紅燈早已亮起。大叔也就拚了狠勁地加快步伐,終於到達了馬路對邊。我繼續沿著我的方向走著,虛冷幼細的雨絲不斷落在我的臉上身上,尖尖的、吃著痛。我有點忍受不了——偏偏我就是不想從手提包的底處拿出傘子來撐著——那實在是太麻煩了,尤其面對的,只是如此輕風細雨——這樣子惹麻煩真會令人感到焦躁不堪。這時,剛巧看到旁邊有一遮蓋處,於是我便停下腳步,留在那裡避雨休息。從褲袋拿出紙巾來低著頭抹了抹臉,臉上頓時變得乾淨舒服起來。


到重新抬起頭來時,大叔那魁梧的身影忽然又映進眼簾。我目送著那身影慢慢地沿著行人道上移動,然後消失在轉角處。


我感到納罕。看著手上那張剛被我用來抹臉的紙巾,那些本來尖尖的、讓人感到刺痛的雨絲溶進了紙巾的纖維裡,軟化了紙巾——同時又因著紙巾的原故,也軟化了雨絲自己本身……


忽然起了一個怪念頭——


我想,那個大叔,應該會挺喜歡用這種紙巾抹臉的。